第17章 悲惨世界（十七）
今天没有阳光，外面阴雨蒙蒙。
雪夜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会唤醒让自己恐惧的坏心情，伤感的回忆和纷乱的思绪将一同涌上心头。
他一把扯开楼下的帆布，露出一台摩托车。
这是父亲去年新买的雅马哈250，雪夜只骑过一次，特别沉重，如果摔倒了他都扶不起来。
他插上钥匙，用力一登启动杆，摩托车发出一阵轰轰的马达声，排气筒也跟着振动起来。
大概弱小的人都喜欢驾驭机车，因为机车的马达声，总会给人带来一种力量的错觉。
雪夜就骑着这辆大马力的机车，风驰电掣地冲向了没有诗的远方。
去年他也曾来过旗里，不过雪夜并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
不管是抱着憎恨的心，亦或是想念，他很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见一见那个给他生命的女人。
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机车驶入了东乌珠穆沁旗的一条街道，最终停在一间幼儿园的大门前。
雪夜的目光穿过栅栏，看着孩子们欢乐的身影，诠释着另一种他不曾拥有过的幸福。
这时，一辆奔驰车缓缓停在了门口，从车里走下一对母女。
母亲一身富气，向车里的丈夫轻声交谈了几句，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雪夜心头一紧，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妈……”
可是随即，他看到了母亲身边的女孩，那一声“妈”就生生断在了嗓子里。
女儿十多岁的年纪，生得灵动可爱，从下车后一系列亲昵的举动，无不透着母爱的关怀。
多么温馨的一家三口，让这个灰败的世界瞬间变得多姿多彩。
这一幕，正被看在雪夜的眼里。
原来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奔驰车很快开走了，母亲不经意间的一瞥，目光有些飘忽。
这位母亲不认识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她认得前夫的摩托车，心情莫名紧张起来。
“小夜，是小夜吗？”
母亲焦急而又不确定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走向街道对面的脚步变得杂乱而急促。
雪夜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他的心里还剩下什么？
母亲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那俊秀的眉眼，淡然蔑视的眼神都像是在告诉她，这是她的儿子。
“小夜，妈妈好想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终于，母亲再也忍不住心疼，想把儿子一次次抱进怀里，却被儿子一次次推开。
迟来的母爱在这个早已冻僵的孩子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不要以为我是想念你才来的！”
雪夜再一次推开母亲，他的表情桀骜张扬，冷冰冰地说着刺痛人心的话语：“我是来看看抛弃自己的孩子，把孩子留一个牲口的母亲，幸福的多么心安理得！”
母亲心痛的嘤嘤哭泣：“是啊，你一定恨我，妈妈有什么资格面对你……”
她拉住雪夜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仿佛是从她身上挖出来的血肉。
母亲用最深切的愧疚目光祈求原谅：“小夜，别恨妈妈，妈妈很想你……”
“不要说是我妈妈！”
雪夜心裂心扉地甩开那双手，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没有妈妈，我妈已经死了，所以你不是我妈妈！”
母亲不停地摇头，连呼吸的力气都被抽离了，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看到母亲如此痛苦，雪夜露出乖戾的笑容，轻讽道：“你的日子看起来很好过，太好了，因为只有你过得好了，我才有继续恨你的理由！”
“不是的……小夜，妈妈不是不要你……”
母亲哭得更加伤心了，但她还有泪水可以流，她的孩子却连心都死了。
“你再也不会看到我了！”
说完，雪夜发动了摩托，不想在这里浪费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时间。
母亲这时才意识到，儿子言语中竟然有轻生的念头，她情急之下挡在车前，急切道：“你爸还打你么？告诉妈妈，他是不是经常祸害你！”
雪夜一拧油门，机车猛地窜了出去，留下身后的母亲嚎啕大哭。
“小夜，妈妈对不起你……”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但这位母亲却无力拯救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看着雪夜消失在街道尽头，她坐在地上无助地哭泣。
在这个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树立法制形象的社会里，谁来救救她的孩子！
天空阴沉的压抑，不满灰败的浮絮，像被过滤了一切色彩。
民族商场斑驳的暗影里，晏阳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双手捧着那张清丽的脸蛋，嘴角总会不自觉地扬起丝丝的甜蜜。
她昨天梦见了雪夜，那是一个金色阳光的下午，在学校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他们手牵着手在树林里散步……
醒来后，宴阳为了这个荒诞的梦吃吃地傻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心念念全那个忧郁的男生的影子。
甚至，只要闭上眼睛，雪夜的笑容仿佛强迫症似的，不经她同意就错乱地浮现在眼前。
原来不经意间，她已经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这个男生。
这样淡淡的喜欢在心底滋生蔓延，更因被冠以“早恋”的禁忌而令她兴奋显得尤为珍贵，心里满满的羞涩、矜持、不安和期盼。
忽然，天空一声巨响，刹那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宴阳急忙取出雨伞，看着雨中奔跑的人们狼狈的身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担心着雪夜有没有带雨伞。
而在街道的另一边，一个修长的身影独自漫步在雨中，正向这边走来。
没有雨伞遮挡的雪夜，简直就好像被雨水融化了一样，给人不真切的感觉。
街道上渲染出冷雾弥漫。
一步两步……
一步两步……
雪夜踩着鬼魅般的脚步，远离恶世界的束缚，看着如约等待自己的女生，越来越近了……
只有最后五十米的距离，他的身影晃了晃，不堪承受生命之重的身体，终究是倒了下去。
宴阳只看到有人快速朝一个方向跑去，围成了一圈，似乎有人昏倒了。
她没有过去凑这个热闹，心想雨下这么大，雪夜可能会晚点过来吧。
“哔卟哔卟……”
没过一会儿，救护车呼啸着闪灯开了过来，将病人抬上担架，又呼啸着开走了。
雨点像成千上万支利箭飞，要把人万箭穿心。
心情有些失落的宴阳看了看手表，心想雪夜应该在来的路上，所以自己要耐心一点。
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男生，作为女生更应该懂得矜持克制。
黑色的伞流淌着水珠，宴阳静静地望着正在消失于天际的残红。
她知道雨总会停的，她等到人总会来的。
只是恍惚中，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强烈的不安，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哭。
人民医院急诊手术室是最忙的地方，医生通常要抢救危重的病人，基层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往往是非常不够的。
沈冰心进了抢救室，眼前出现了林医生和护士们忙碌的身影。
“患者心动过缓，呼吸抑制，喉部痉挛，无法自主呼吸……”
“心肺复苏十次……”
“准备强心针……”
“化验血型……”
沈冰心继续往里走，就望见了躺在手术台上的单薄身影，目光有些恍惚。
惨白的无影灯下，那个惨白的人脸，赫然正是她还没来得及认的干儿子！
沈冰心毕竟是老医务工作者了，她强自镇定，从护士手里接过针剂盘，也加入到抢救生命的工作中。
从雪夜手臂上抽了血样本，沈冰心就急奔检验科而去，有护士长亲自送检，检验科第一时间进行了化验。
检验员将报告书递到沈冰心手里，还打趣道：“沈护士长，什么病人呀，您还亲自跑一趟！”
“晏阳的同学！”
沈冰心随口敷衍着，接过报告单一看，整颗心都不由得提了起来。
雪夜的血色素只有32，还不到正常人的四分之一，这已经是维持生命的最低临界点了。
她根本来不及细想这孩子为什么会流失这么多血，就先去血库调了血，等回到抢救室的时候，医生已经在忙着关闭抢救设备了。
“患者死亡时间，下午两点三十分！”
林医生话音刚落，沈冰心手里的血袋也掉在了地上。
“林、林大夫，这孩子真的没救了吗？”
林医生经验丰富地分析道：“这个孩子已经放弃求生意志了，我考虑他是内脏器官受到外力损伤，慢性失血导致循环呼吸功能衰竭死亡，属于非正常死亡，这种情况我们只能报警处理！”
看着雪夜的尸体被推出抢救室，沈冰心掩唇失声，她不敢相信昨天还一起吃饭的孩子，此刻已是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
那些充满不甘和竭力抗争的表情，终究是疲惫地被暮霭附上了一层萧瑟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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