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下意识地,云羲往后退了一步。
拓跋嗣似乎意识到云羲的紧张,在宽广的袍袖下悄悄握紧云羲的手。
云羲的心一暖,忽然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
她定睛再去看时,只见拓跋丕一双深色的眼眸,已不见先头的兽光。
他眉眼弯弯,如谦谦君子般笑得和煦:“丕不识嫂嫂是易钗而弁,实在是眼拙。”
其实拓跋丕方才赶到,哪里又曾见过云羲?
他这话,说的大抵不是他自己。
只见被拓跋丕小心翼翼搀扶着的、捧着大肚陪笑的杜芊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身体微微朝前倾,两条细如黛的眉紧紧锁在一起,额上隐隐泛起一层似汗非汗的水光,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拓跋焘代她说了出来:“芊月,你莫非不太舒服?”
刚才被杜芊月用眼睛狠狠刮过的侍女为表忠心,这个时候抢着回答:“娘娘今日走的路有些多,怕是累到了。”
云羲一听她说“娘娘”两字,便知道她要倒霉——皇子们微服出行,最忌讳的便是暴露身份,她这上杆子殷勤不要紧,关键是把自家主子的底细给泄露了。
果然。
这回狠狠瞪她恨铁不成钢的是拓跋丕:“滚!主子们说话,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份!”
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高傲丫鬟,一时间成了缩头老鼠,再也不敢多言,和她的主子一样,看云羲的目光都不太和善。
倒是拓跋焘像是没事人似的冲拓跋丕把头一点:“此处人多,恐有冲撞。不如皇弟先带芊月回府休息?”
目送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云羲凑在拓跋焘耳边,压低声音对他说:“二皇子和传言中的有些不一样。”
拓跋焘漆黑的眸子中好像有点异样的光闪过,他饶有兴致地问云羲:“怎么不同?”
云羲道:“我也说不上。昔日在浔阳皇城,我曾听宫娥们议论说北魏二皇子为人谦和少有才干。如今看来,传言毕竟是传言,二皇子虽然优秀,传言却多少有些言过其实。”
拓跋焘:“哦?你还关心这些?我还以为你两耳不闻天下事。那我呢?她们怎么评价我?”
他方才握住云羲的手非但没有松开,此刻还变本加厉,把云羲另一只手也夺了过去挤在一起,仗着比云羲高的优势,人高马大、居高临下、面对着面地看着云羲,眼睛里满是殷殷期盼,像一个羡慕别人有糖吃的孩子,正等着人家发糖。
云羲脸一红,心道这北魏大皇子吃起醋来还真像个孩子,就想把手抽回。
拓跋焘却握得更紧了,还咄咄逼人地问:“她们有没有说大皇子身份尊贵,系皇后所生,自幼好读书,殚见洽闻,国士无双,其实远比二皇子更有才干?最重要的是,大皇子生得比二皇子好看,走在街头人人掷果盈车?”
云羲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夸赞自己,一时对拓跋焘的脸皮之厚也有了新的认识。
他却陡然话锋一转,声音沉闷地说:“刚刚二皇弟一看你,你就面红耳赤地躲在我身后一脸娇羞怯弱的模样。公主,就算你是初来乍到头一回遇见二皇弟,可你难道真当我是木头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拓跋焘已经很久不叫云羲“公主”,如今却是在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也这样叫,云羲心知他误会了一些事,否认的话立即脱口而出:“我哪有?!”
她刚想解释说自己对二皇子根本没有意思,却又觉得这样有矢口狡辩之嫌,愈显得欲盖弥彰,反而哑口无言。
正思忖间,拓跋焘缓缓俯下身,将一张俊俏的脸越逼越近,眼看就要压到云羲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吹来,有又快又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条黑黑的身影斜斜闯了过来,撞在云羲和拓跋焘挨在一处的胳膊上,将他们两个一下子分开。
一个年轻姑娘提着裙子从旁边院子里追出,举着个擀面杖,边追边骂:“你若再不把菱藕还我,信不信我真的生气,从此便不理你了!”
她蓦地见到门外突然多了两个人,自觉失态,两只手赶紧把擀面杖藏到身后。
拓跋焘的面子登时有些挂不住。
他正愁没处撒气,此时一斜眼看清了那个莽撞汉,把气尽数撒到了对方身上:“你这是没事闲的慌?”
原来,撞着他们的,正是王慧龙。
他一见撞到了人,而且还是大皇子,也吓了一大跳。
于是像个即将上刑堂被问罪的犯人,大气不敢出地只顾低头看地:“慧龙鲁莽,请殿下降罪。”
而那姑娘甚是聪慧,已看出王慧龙可能冲撞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连忙走过来,跪地替他求情道:“慧龙无心冒犯,万望贵人海涵。”
拓跋焘不说话只是冷哼。
云羲心知他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件事,只好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拽了又拽。
拓跋焘的脸色这才由阴转霁稍稍缓和,冲王慧龙一抬手:“罢了,下回小心些。”然后把目光移向旁边:“这是你的府邸?”
云羲想把那姑娘从地上扶起,手却被拓跋焘紧紧拽住不放,只好冲那姑娘使个眼色:“王慧龙他没事,你赶快起来。”
拓跋焘半拖半拽着云羲,两个人并肩走进斜对过一间稍显落魄的院落,里面朱门红漆斑驳,比云羲当初在秣陵行宫的宫门颜色鲜艳不了多少,墙头也杂草丛生,间或失落几块墙砖,院内房屋老旧,根本府不成邸,就是普通宅院一座。
王慧龙偷偷瞅了瞅旁边的姑娘,红着脸介绍:“慧龙自从来到平城,一直住在这里。屋内陈设简陋,不知殿下和娘娘是否肯屈尊一坐?文君今日得了些好茶,恰好还未曾开封。”
顺着他的目光,云羲看到那姑娘模样虽然普通却衣着光鲜艳丽,家境应该还不错,她眉宇间气质温婉娴静,年纪可能比自己都要长上好几岁。于是更好奇她先前怎就提着个擀面杖撒泼式的追着王慧龙喊打喊揍。
拓跋焘淡淡地瞥了王慧龙一眼:“既是好茶,那便呈上来。”随后目光一扫那姑娘,“你是崔恬的女儿?”
王慧龙的脸倏地红到了耳根,把头垂的更低。
云羲蓦地想起,那日拓跋焘酒醉后曾说崔王两家指腹为婚,王家突遭变故,婚事一再被延误,以致崔家女儿成了街头巷尾人人嘲笑的老姑娘。后来王慧龙虽然找上门来,但他的准岳父、上党郡太守崔恬却不准二人草草完婚,非要王慧龙有了功名,再用十台大轿来抬,才肯把自己女儿嫁给他。于是云羲便有些同情这位不幸沦为人家笑柄的崔姑娘。
进屋以后,里面的陈设不比外面好多少,但处处却透着干净整洁,应该是有人时常打扫的缘故。
想到这里,云羲看向崔姑娘,见她裙摆有几处不太显眼的污渍,更是了然,心道这位崔姑娘对王慧龙大抵是真的喜欢,否则不会抛下自己千金小姐的身份不顾,到这寒门穷舍帮他收拾家务。
她又瞧王慧龙待崔文君的模样,见他感激的成分肯定有之,然而发自肺腑的一片真心也是错不了的。
正因如此,云羲初见他们时,王慧龙和崔文君两个人才一个你抢我的菱藕,我举着擀面杖追得你满院跑,一副恩恩爱爱琴瑟和谐的模样。
云羲暗想,听王慧龙方才的意思,崔姑娘芳名上文下君,应该与汉武帝时期的才女卓文君同名。昔日卓文君不嫌司马相如家境贫寒,执意要嫁,成就后世佳话。由于云羲自己背负血海深仇,虽然她日日陪同拓跋焘左右,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如何能猜对拓跋焘的心思,根本体会不到男女在一起刻骨相恋的乐趣,更不必提奢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因此她希望王慧龙日后也能不辜负崔文君的期望,在功成名就后,风风光光地迎娶崔文君过门,让她成为全平阳城最幸福的女子。
这样想着,云羲便看崔文君愈加顺眼。
一旁,拓跋焘和王慧龙又开始聊先前的“农战并修”。
云羲起初也听了一些,但后来意识到这只是王慧龙提倡的一种养兵策略,也就没有了兴趣,开始边把玩茶盏边左顾右盼,
崔文君端上来一个青花碟,里面的点心精致好看,云羲随便挑了一块品尝。
谁知那点心好吃的很,酥松绵软,混合着淡淡的果香味,云羲很快就吃完了,随即又挑了一块吃。
就这样,云羲一个没留意,不知不觉竟把一小碟点心吃的精光。
等发现时,盘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云羲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地问崔文君:“这点心是你做的吗?真好吃!”
昔日云羲还是晋国公主时,宫里的厨子经常变着花样做一些好吃又好看的小点心,把她的口味养得甚是刁钻。后来在秣陵行宫,云羲虽然学会做菜,却学不来做这些面食。到了平城后,云中宫的点心虽然也很不错,然而和崔文君端上来的相比,委实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只见崔文君浅浅一笑:“这些是我闲来无事做着玩的。”然后眼睛瞟了瞟正在和拓跋焘说话的王慧龙,压低声音悄悄告诉云羲说:“慧龙这些日子时常熬夜写文章,我担心他夜里肚子饿,便做了这些。”
当时云羲便想,王慧龙能娶这样红颜知己为妻,真的算他三生有幸。
只可惜,云羲并没有这样的口福。
从王慧龙家出来时,云羲因刚刚吃的有些多,被凉风猛然一吹,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嗝,很没有形象。
拓跋焘目光瞟过云羲略微凸起的小腹,眼睛里居然带着笑:“你堂堂一个公主又是皇子妃,难道就没吃过好吃的点心?”
云羲脸一红:“不就是吃的多了些。”
拓跋焘摇了摇头,道:“走着回去吧,还能消消食。”
说完,负着手,昂首阔步慢慢往前走。
云羲愣了愣,忽然察觉拓跋焘的好脾气去而复返,下意识地问:“你不生气了?”
她没等多久,很快,不远处的前方,拓跋焘低低的声音随风传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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