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天黑前,拓跋焘果然提前回宫。
然而让云羲没有想到的是,他还带了另外两个人一同回来,三个人一头扎进书房里谈事情没完没了,像是要连晚膳也要一并在那里用了。
旦兰都快哭了出来:“都怪奴婢不谨慎,只打听了殿下回来的时间,没问还有别的人一起回来。”
云羲安慰她道:“不妨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大,这些事如若不是当事人,谁又能提前预料的到?”
旦兰反而更加惴惴不安,事无巨细都要跑来请示:“方才殿下一回来便喊着饿,让厨房准备吃的。娘娘,这桌菜是端上去,还是不端?”
云羲想了想:“既然已经做好,就趁热呈上去。”
于是旦兰便引着宫人们把还冒着热气的一道道菜肴端进书房。
云羲站在门外一棵槐树下,借着门关门开的间隙,自外朝内打量书房里面坐着的三个人。
只见席东独坐的应该就是她的夫君拓跋焘。
拓跋焘个子很高,身着一件缟白宽袖汉服,远远看起来温文儒雅,和云羲进平城时见到的那些武将截然不一样。
对面并席而坐的两人也都是汉服打扮,身材略微矮小,若非此时身在北地,恐怕云羲真会将他们错认为南朝人。
当旦兰把菜肴布上桌去,拓跋焘看见一小碟一小碟精致好看的南朝菜肴微微一怔,直觉般地立即朝树下看去。
云羲心里顿时一阵狂蹦乱跳,赶紧朝槐树后避了避,暗自庆幸拓跋焘在明她在暗,他压根不可能看清楚她。
然而她却没留意到自己一身白裙,尽管夜黑树粗,她其实早就泄露了行踪。
正巧旦兰拎着倒水的茶壶回来,看见她紧张的样子,压低声音轻笑:“娘娘快别躲着,殿下请您过去。”
云羲一怔:“让我过去?”
虽然云羲早就做好以色事人的准备,但她一想到自己同拓跋焘虽然被硬凑成了一对,但两人仅在大婚那日见过一面,相互之间尚且谈不上认识,如今却要端出主母的架子,还要同拓跋焘坐在一起款宴宾客,总觉得这情形怎么想怎么尴尬。
旦兰的眼睛简直都快笑成了两朵花:“殿下一看是南朝的菜肴,就问是不是娘娘准备的。然后,就命奴婢请您过去。”
云羲只好从槐树后面走出。
她走得极慢,一边走一边琢磨着等会儿该如何解释自己怎么在这里。
倘若这会儿只有云羲和拓跋焘两人在,或许,她还可以学着父皇那些妃子撒娇时的模样,娇滴滴地对拓跋焘说“殿下劳累,妾身为你准备了几道拿手的南朝小菜以供飨食”。
然而,眼下却还有另外两个人旁听,“美人计”看来是行不通了,只能另寻些其他借口。
拓跋焘将云羲的踌躇看在眼里,眼前仿佛浮现出云羲三个月前在金殿上一身红色嫁衣的娇俏模样,觉得云羲穿红衣时艳丽夺目,着白衣时素洁清新,虽然娇柔弱瘦,却掩不住骨子里梅花傲雪的独特气质。
云羲来到桌前,本以为拓跋焘会盘问些什么,熟料他却连招呼也不打,直接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淡淡吩咐一句:“坐下来一起吃。”
他说的是汉语,声音虽不大,却谁都能听到。
通常皇子身边的位置都是留给皇子妃的。
对面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站起身,齐齐朝云羲行礼。
云羲眼尖地发现,这两人行的不是北朝的礼数,而是先前她们晋国的礼,登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不由疑惑地看向拓跋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云羲也才头一回看清楚拓跋焘的长相。只见他肤色微白,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似笑非笑,两道剑眉英挺斜飞入鬓,鼻梁稍稍有些高,五官搭配在一起协调利落,上上下下透着一股干净清爽的气息,比她想象中的样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拓跋焘看见云羲在看他,似乎也微微惊讶。
时光交错的刹那。
云羲仿佛看见有道异样的光从拓跋焘眼中绽放,又被以极快的速度收起。
这还是自小到大,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真的会眼睛一亮。
某种女子与生俱来的直觉和敏锐让云羲意识到:或许,她在拓跋焘眼中,和别的女子不太一样?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云羲静如潭水的心湖,突然掀起一丝涟漪。
而拓跋焘确实有些心动。
但他立即想起在那个天寒地冻的深夜,自己在皑皑白雪上立下的那个誓言,心又迅速冷了下来。
拓跋焘迅速移开目光,用最平淡的声音,指着对面的人对云羲说:“崔祭酒和慧龙都是汉人,恰巧今日你又准备了南朝的菜,大家坐下来一起吃。”
那时候云羲垂下头,心里悄悄地想:能在北魏为官的南朝人,要么绝非等闲之辈,要么定然不为南朝所不容!自己若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必然事半功倍!
有意无意地,云羲开始听三人聊天。
这位崔祭酒年近四十,叫崔浩,是个博览经史精研经义、懂得玄象阴阳的高人,年纪轻轻就侍奉过拓跋两朝君主,谋略过人。另一位名字叫慧龙的,也比拓跋焘大十多岁,是个武将,他本家姓王,是先前晋国散骑侍郎王缉的儿子,六年前得罪了裕帝被灭门,这两年才归顺了魏国,目前还没有官职。
若论他们二人和南朝的千丝万缕,倒是王慧龙颇有些和云羲一起同仇敌忾的感觉——两人对裕帝都怀着刻骨仇恨,有沾染了亲人鲜血性命的血债,要裕帝必须以血来偿。
这样想着,云羲便多瞧了王慧龙几眼,没察觉到拓跋焘原本和颜悦色的脸不知何时有些绷紧。
恰好这时旦兰端来厨房热好的酃酒,这可是原先晋国皇宫珍藏的佳酿,若非两国和亲,寻常机会很难品尝的到。
拓跋焘看了一眼酃酒,又看了看云羲,脸色比先前更冰冷了些。
崔、王二人最先察觉出拓跋焘情绪异常,不敢多饮,称乏告退。
云羲见两人走后,拓跋焘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里灌酒,好像再生什么人的闷气,大着胆子福了福身:“殿下一人独饮易醉,妾身去沏壶清茶陪殿下共饮可好?”
却被拓跋焘屏退下人,冷不丁地捏住了下巴,醉眼微眯地问:“刚刚为什么帮王慧龙?”
云羲一惊,方才想起自己见王慧龙滔滔不绝地跟拓跋焘讲什么“农战并修”,崔浩却好像有意针对王慧龙,每每王慧龙讲到精彩之处,就故意突然丢去几句冷言冷语,要么讥讽王慧龙刚刚说的不对,要么斥责他胡说妄想,偏偏王慧龙碰了一鼻子灰,还不敢反驳,最后畏手畏脚,被批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她便自作主张去了厨房,命旦兰热酒上来,暂时打断三人。
她自以为没有留下痕迹,却没有料到拓跋焘洞察秋毫,早就识破了她的居心。
“妾身只是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拓跋焘一把放开云羲,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脖灌下:“以为崔浩仗着自己官大欺负王慧龙,你帮王慧龙伸张正义?”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很多事情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
“王慧龙和崔浩的侄女指腹为婚,如果不是他家门突遭变故,俩人早就完婚了。”
“王慧龙年轻气盛,很多想法还不成熟,需要打磨锐气。崔浩有意提携,但又不想明着帮他,只好旁敲侧击。”
“如果不是因为崔浩,王慧龙根本进不来云中宫……”
云羲没想到拓跋焘会一口气和她说那么多魏国朝堂上的事,一时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情况居然会是这样。
然而。
来不及让云羲有所反应,拓跋焘突然猛地跃起,一把将云羲拉进怀里,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几乎与她脸贴着脸地问:“还有,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自己寝殿,跑到厨房做什么?”
突然被拓跋焘发难诘责,云羲毫无思想准备。
她被他东边一锤子西边一榔头的找茬敲得有些晕,脱口就道:“殿下劳累,妾身为你准备了几道拿手小菜以供飨食”。
拓跋焘伸出一手抬起云羲下巴,戏谑地问:“是吗?”
他自己却借着酒劲将狭长的双眼微眯成一条缝,颇有些管中窥探猎物的兴致。
云羲怀疑先前是自己看错,或许她在拓跋焘眼中和其他女子并无不同,声音突然没了自信:“妾身和殿下成婚三月有余,殿下日日避而不见,云羲担心自己夫婿,找个理由来看,有何不可?”
拓跋焘蓦地松开云羲:“公主如想见本宫,大可以换种方式通传。”
云羲的声音不卑不亢:“妾身曾十日之内连续派人去请,殿下给的答复全都是‘容后再说’。”
拓跋焘:“所以你就干脆不经人通传,自己净琢磨些没用的法子?”
云羲刚想反驳说“这法子并非全然无用,至少见到了殿下”,鼻尖却突然嗅到一股浓浓烈烈的酒味,她不禁眉尖微蹙,想起酃酒刚喝的时候劲道不算大,但后劲很足,头一回喝的人一开始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只要酒劲返上来,随时可能上头说倒就倒,便怀疑拓跋焘刚刚是喝醉了耍酒疯。
她仔细看了看拓跋焘,发现他双眼迷离,脖颈已经快支不起脑袋,确实是已有□□分醉了的模样,于是大着胆子伸出四根葱葱玉指,试着把他的头往旁边拨。
果然。
她根本没有使什么力气,拓跋焘的头就已经东倒西歪。
然后,晃了晃,直接耷拉在云羲肩上。
云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掰开拓跋焘禁锢住自己的手,从他怀里挣脱。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拓跋焘习武的缘故,力气比她的父皇大很多,即便是喝醉了酒,仍紧紧环住云羲的腰不放,两只手臂就像是钢箍般怎么都分不开……
云羲本来想喊几名宫人把拓跋焘抬回寝宫,但转念一想拓跋焘毕竟贵为北魏皇子,必定不希望自己醉酒的模样被别人瞧见,于是话到嘴边又搁下。
她又推了推拓跋焘,见他实在醉得太厉害,只好使出下策,就地坐了下来。
然而拓跋焘的头实在太重,压得云羲难受。
云羲往旁边看了看,见他们离墙不远,就一点点蹭了过去,靠着墙勉强调整出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可能是因为白日里太累,云羲这回坐定后不久只觉得有浓浓的困意来袭,她上下两眼皮全都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挣扎了几番俱是徒劳,最后不知怎么就昏昏沉沉地睡着。
书房里的漏壶一滴一滴记录时间,水滴自上而下掉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火烛燃至烬头悄无声息地熄灭,黑暗中,拓跋焘听到耳畔传来女子一上一下平稳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云羲已经睡着。
他从地上爬起,借着浅浅月光,扶着云羲的额,细细打量她容颜。
是的,拓跋焘其实一直都没有醉。
他之所以装作宿醉,是发觉自己对这小女子的兴趣着实不一般。他两次见她都有种被惊艳到的感觉,两次都告诫自己不要忘记曾经立下的誓。可当他发现她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不但对朝廷里的事很感兴趣,甚至还打起自己手底下的人的主意,在自己质问她时故意避重就轻只捡次要的回答,他突然有了种很生气的感觉。
所以刚刚那一瞬间,拓跋焘突然很想知道:眼前南朝女子容貌宛若画中仙,在自己面前语笑嫣然,美得惊心动魄。但倘若自己烂醉如泥,像街头失去意识的醉汉般赖在她身上,将整个人的重量都负荷给她,她,又会怎么办?
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不管不顾?
还是没有头脑地只会喊下人们来帮忙?
亦或者,会有那么一丁点儿顾虑他的感受,独自一人承受,直到他酒醒为止?
倘若是前两者,拓跋焘想,那她根本就和这世间许多其他美貌女子一样,徒有美貌,虽然可以放在宫里养着,却不值得珍惜。
可她偏偏是第三种人,让他无法痛快地割舍所有情感。
凝视着云羲恬静的睡颜,拓跋焘想,只要那三年的时间他恪守着自己,或许,他可以试着给他们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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