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铲
第一章:
南宋 淳熙年间国都临安
“听人说了没,何员外家那位小公子——阿呦,可真奇了!”
“这还要听说?我可是亲见的!老大匹马冲过来,踏得街边摊子全翻过去,眼看撞上小公子了吧,停了!没事情一样!”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那孩子天带福相,我早看出来的。”
“可不是,伊刚会走路的时候听说不是溺过水?可你晓得后来怎样?见着的人都说是有只佛手托伊上来的……”
“还多呢,前年的炮仗,眼看着炸在手里了不是?可人家小手红都没红呢,奇事多了……”
茶余饭后,何府小公子再度成了主角。原因是前些日子城内出了一档不大不小的事——布庄拉货的马一时惊了,拖着空车在路上横冲直撞,伤了几个人,眼瞧着四蹄高扬便要撞上何家那位公子爷时,却堪堪停住了,左右两个伴童吓得屁滚尿流,那将将有马腹高的小少爷却兀自舔着糖人儿,一点事情也没有。
于是关于这孩子的奇闻再度被挖掘出来,几岁几岁,如何如何,虽说那早已经是街头巷尾说了又说却永也嚼不烂的东西。好些人都相信那孩子生来就有菩萨护佑,是天星下凡,大吉大利。何大员外更是如此想法。他视儿子为掌珠宝玉,认定这是老天爷送来的根苗,将来必然光宗耀祖为他何家带来洪福无限。
那一年,何府小公子故,年方十岁。
* * *
又是这个梦了。可惜醒得这么早。故翻个身,拿被子把小脑袋蒙起来,看能不能再把刚才的姊姊找回来。
他知道不能的,试过好多次了。但那真是特别好的梦,故有幸从尚未记事起一直做到现在。许多个夜晚场景的堆叠,有个人的身影面庞越来越清晰……现在,他十岁了,早已习惯。
梦里的香气甜甜软软,仿佛要化入胸腔一般。他总能于一场轻烟缭绕中望见一个纱衣萎地的女子。那女子生得十分好看,并且一袭绿衣裳纵在她静的时候也兀自像水波样翩然流淌。她时而笑着,时而又一脸哀伤。她总不说话,就那么静静望着故,或者终于轻启朱唇,也只是对着他念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名字——紫。
“紫,过得好吗?”
“紫,我又来看你了。”
“紫……”
起初故还太小,梦里见了生人只知道哭。于是那人竞来安慰他:别怕,紫,我是你姊姊啊,不记得我了?
后来故长大一点,不总哭了,就变得渐渐盼望起这个梦来。梦里的姐姐,总想念她暖暖的笑容。他想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做或者做过这样的梦,跑去问先生的时候那老头给他讲庄周和蝴蝶的故事,困得他睡着了好多次,于是他还是去问母亲——
“我别处还有个姊姊吗?”
“胡说什么!口没遮拦的,谁教你这些?”
“那紫是谁啊?”
“什么紫?我却没听说过。”
“可梦里总有个姊姊这样叫我,她穿着绿衣裳,长得可好看呢。”
“去,小孩子家不害臊,让你父亲听见了却要教训你!什么歪梦,往后快别提了。”
“……”
到底没人跟故说紫是谁,也没人相信那么点点小孩的梦里面就总有一个那么美丽的绿衣女子。故有时候在梦里也问她,姊姊你是谁,为什么总叫别人的名字?但总是稍一开口自己就醒了,唯有满胸甜甜的余香留下。
再后来故就不敢轻易说话了,这样适意的梦总是再长一点的好,宁愿它长得与现实分不清界限。即便是小小的孩子也知道这样想。
故在长大,父母在变老,可一去十数年梦中的女子却容华依旧。她越发清灵美丽,越发飘逸。她总是看着故,似有不厌的欢喜,不尽的哀伤。
直到这一年,故十五岁。
“老爷,故儿可是越发的没精打采了,终日睡不醒似的。”
“他不是从来就这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你婆婆妈妈做什么。”
“可谁家孩子这个年纪不是活泼的时候?管都管不住呢,像咱们三儿和五儿。怎么偏故这么蔫蔫的……老爷,他莫不是中了什么邪?”
“胡说!你懂什么,故儿生来便带福相,异于常人是应当的。何况先生可跟我说,同辈几个孩子里他功课做得好,长进最快,还挑剔他什么!”
“我却听喜鹊丫头说,每每见故儿发呆出神,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或是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经常的,梦里头还姊姊姊姊的叫唤,老爷,这可不是邪了?”
“什么姊姊?哪里来的姊姊?”
“所以便是奇怪啊。老爷,这可不能怪我多心了吧。”
“胡闹,小小年纪,胡闹……”
两日之后,何夫人过故的房里来看他。
如今的小少爷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修眉朗目下一派温文儒雅,锦衣华服的这么一搭衬,俨然是自画中走出来的如玉公子。他可不知道,每每闲来无事往街上一走,就能羞红多少少女的脸面。他只晓得自己的梦里春光无限一派唯美境界,却不知多少年少春闺中也有人将他的名字念了又念呢。
他终不会知道的,一颗少年心已全然沉溺在漫漫绿纱烟帐之中,收也收不回来了。
母亲坐下来问他:“近来和兄弟姐妹们还和睦么?”
“和睦的,劳母亲挂心了。”
“故儿,你大了,没什么害羞的,和呒妈说,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故一下子红了脸,润润的脸颊,可怜生生的公子,任谁见了这样子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捏捏他。
“果真?是哪家姑娘?”何夫人一点惊喜一点担忧,连忙问。
“梦里头的算吗?”
“什么?”
“不算啊……?那没有呢。”
“……”
又是两日之后,故被父亲唤至堂前。
他读罢书正要出门,一身青云缎子着身,软软的料子配他软软的风度,进得门来映得厅堂一亮。蓦然一声赞叹自坐上响起来,故偷眼撇去,见是个中年道人捻着须看他。家里怎么来了这样的人?不及疑惑,他来到父亲面前深深作揖:“父亲,您找孩儿?”
“故儿,见过吕道长。”
故一揖敬过去,心理莫名其妙。那姓吕的道人起身回礼,眯着眼睛打量了他片刻,来了一句:“妖气甚重。”
“妖气?!”何老爷失声惊到,随即沉吟片刻,伸手让道:“道长,我们里边去说,里边去说。”
故看着两人转去后堂,撇撇嘴,心说这个道士胡说,什么叫做妖气?懒得理会这些,他依旧牵了马出去。阳春三月芳菲正盛,他要纵马去城西那片长去踏青的小林子。璧草浓荫,故爱极了那里的颜色。
从什么时候起心怡上绿色的呢?源头似已经早得不能够追溯了。总之每每这个时节他都要去寻找一番,那最初最新鲜的清脆欲滴,太像是能够把梦境写入现实的一笔一笔。他总要去找找的。
一晃一天时间,故回来的时候何老爷责怪他:“去哪里了,怎么这样晚?那么等明天吧,明天不要出去,听到么?”
故皱皱眉头,心想是那个讨厌的道士作祟,他不大高兴了。
第二天他更加的不高兴,醒来时屋子已经全部变了样儿,窗上门上到处贴了黄纸符,扭七扭八的朱砂印,看着眼晕。他开门,门从外面锁上了,何夫人隔着窗棂安慰他说:“吕道长在做法呢,为你驱驱晦气。”
门外咒语连天,铃铛摇得震山响。故无限委屈:“我有什么晦气?我早饭还没吃呢,开门好不好?”于是何老爷的声音威严地响起:“忍一忍,是为你好!吕道长是最灵的。”
故泄气了。垂头坐在床上,门外法号声声钻入耳朵——天灵灵地灵灵,无量天尊号神明,妖孽听令散,勿扰人清静。天灵灵地灵灵……一遍一遍一遍。
故烦得终于拿枕头摔在床上,心说也不知这是谁在扰人清静。
忽然他怔住。
他看到那个十五年来每每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他看到了,真真切切,熟悉了千百回的幽香也霎时填满房间。故定在那里,一时狂喜一时恐惧。那女子像青烟一般淡然透明,或者不如说她便是绿色的薄烟在空气中凝聚而成。故不敢说话不敢稍动,怕微有一阵风她便要散去了。
她不说话,眼神哀哀地看他,周身青云浮动,一切一如梦幻。故好像听到她说,好像是说,你要我走吗?不想见我了吗,紫?
可紫是谁呢。
没有风,但那美妙轮廓却依旧越来不分明。故猛然醒悟的时候眼前的绿色已然化回那一片朦胧薄烟,眼瞧着散入周遭,再也寻不见了。
“别走,姊姊别走,我不是要你走的!”
“姊姊,姊姊!?”
门外何府家人悚然一惊,从没人听过温文尔雅的公子故如此叫法。吕道长的学徒咧嘴笑道:“好了好了,那妖孽要去了,每次师父除妖时,那人一叫就是快好了。”大家连连点头,说吕仙尊到底是不同凡响不同凡响的呀。
赞声未落,门已被狠狠踹开,故冲出来指着左手铃铛右手拂尘舞得不亦乐乎的吕仙尊大吼一声——“闭上嘴!!!”
被小半块门闩击中脑门儿的吕道长忍住龇牙咧嘴,强自微笑着说:“恭喜小少爷,您命里妖星已除,前途再无羁绊,无量天尊……”
* * *
两月之后,故一病不起。
他再没有梦见过那位女子。他知道她是被那个道士赶走了,她一定是伤心了。故恐怕自己以后永远也梦不见她。
从小到大习惯了的东西,就像生命里的一部分,魂魄的另一半,忽然抽走了,整个人就空了一大块。故现在就是这样,他分不清了睡与醒的界限,虚虚渺渺真真切切中哪里都没有他怀念的颜色,生命竟然黑白了,他受不了。
故烧得很高,翻来覆去全是糊话,姊姊,姊姊,姊姊。
何府上下乱成一锅粥,除了太医院的御医没敢惊动,其余凡是能请来的名医都到了,众口一词说是心结。心药开了几大车,喂的时候故却根本咽不下去,勉强喝了也要吐出来。心结太重。
几次去找吕仙尊,第一回人家捻须微笑道:“是要这样的,妖魔离体,阳气未上,难免要病一病,不打紧,会好,会好。”等到越发严重了,再去找这位仙尊时,人已经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
故眼看着奄奄一息。
终于何老爷狠心跺脚道:“备下棺材素衣来,冲一冲,冲一冲就好了!”
* * *
当夜。
已然高烧了几天的故忽然觉着很舒服。一脉清凉自额顶散开,送入他周身血脉里。一时间哪里都不痛了,肺里不灼喉咙不紧,身体软绵得像被浸入了丝丝润骨的薄荷水中,无比安宁无比舒展。他想自己是不是死了。
眼睛勉强张开一道缝,然后他整个人忽地就弹了起来——“姊姊!!”
在故煎熬了两月失望了两月之后,他终于又见到梦里的绿衣女子,终于又见到了。并且这一回,苍天作证,这一回绝不是梦。
睁开眼时,她的手就搁在故的前额上,似是搁了许久。手心中一枚翡翠叶子碧绿莹润地隐隐生辉,叶子熨贴着皮肤,故周身的冰凉清爽就是自那里传出的。她倾着身子,向他微微垂下头,长发便如溪水一样流淌而下,故几乎以为那是自冥河当中蜿蜒而来的光华。
她的眉目已不能如画——尘世间何能有如此清绝的笔法?什么“沉鱼落雁”和“避月羞花”,原来赞美之词在真正的美丽面前是如此世俗的。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经历了十五年之久却还是不能泰然面对这种凌越众生的美好,也还是没能为这样的美好找到词汇来诠释。
故直着眼睛看她,眼珠子几乎掉在地上。她屈身在他床前,披着淡绿色的莹莹浮光,周身纱裳翩然,整个人仿佛立于微风之中。她眉尖黯然锁着一点忧色,此刻见故这样动容,眉心便颦得紧了些。她说:“紫,快躺好。”
故果真木偶似的倒回床上,但随即又翻起来:“那你别走。”
“……嗯。”
女子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故的前额,此刻听他这样说了,便点点头。于是故终于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浑身一阵绵软,他小心翼翼地粘了枕头,仍是不错眼珠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他不敢说话,依然不敢,这是多少年来梦里的习惯。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又醒了,或是忽然落入了一层别的、更深更远的梦境中去,总之那里面没有面前的姊姊,所以他不敢。
她忽然叹了口气。极轻极轻,却毫不客气的在故的心里头翻起场惊涛巨浪。她眼睛望过来,清澈得照得出面前人痴痴的影子却也深邃得叫他永也望不穿底色。那是淡定了万年沧桑的眼睛,故在一瞬间这样想。只是此刻它里面承载了过于浓重的哀伤。
她就这样望着他,轻轻地说:“紫,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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