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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瑞隐,我们到家了。”母亲的呼唤打断我的回忆。

  龙泽、龙竟跟在布兰卡身后下车,甫踏入新环境的他们,东张西望,十分好奇,对父母亲多年来在各国收集的各色工艺品很是感兴趣。

  “弟弟、妹妹,今天累了,先睡觉好不好?明天妈妈带你们去探望一个叔叔,回来以后妈妈再带你们到处探险,好不好?”我哄两个精力过剩的小魔头睡觉。

  “好!”他们乖巧地答应。

  玛利亚从厨房里端着饮料出来,见到我,眼眶一红。“瑞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回来得太匆忙,根本来不及买礼物,干脆从衣襟摘下一枚绿松石胸针,替她别在米色的秋衫上。“谢谢你代我照顾爸爸、妈妈。”

  她拍拍我的手背。“回来就好了。”

  然后,她红着眼领布兰卡和龙泽龙竟上楼去了。

  “你爸爸将楼上小书房改建成婴儿房了,他早就想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了。”母亲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想哭。是我太自私,一别经年,时光却早已不再。

  “傻孩子,快休息去吧,明天你好要去见启峥呢。如果时差倒不过来,让他看见连你也憔悴不堪,他会更难过。我们有的是时间叙旧。”父亲也过来拥抱我一下。

  可是启峥没有。我清楚地知道。和父母道过晚安,我回到自己阔别久矣的房间,洗漱熄灯。

  然而,终是一夜无眠。

  次日,孩子们起个绝早,和布兰卡在花园里玩耍,深秋的凉意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好心情。父亲和母亲竟也早早起来坐在门廊前的长椅上,满眼笑意地看他们在草地上撒欢。

  孩子们看见我,欢笑着向我奔来。“妈妈,一起玩。”

  “好了,先进来吃早饭,我们等一下要出门。快,洗手去!”我催促他们。

  “你把他们教育得很好,没有洋童恶习。”父亲笑言。

  “因为我有一对更好的父母。”我挽着父亲和母亲一起进门,“耳濡目染嘛。”

  “沈家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荒凉?”瞥见启峥家荒芜的庭院,我心底浮起十分感慨的思绪。曾几何时,那里有一位女王一般的女主人,决不允许庭院有如此景象。

  “他们已经搬走经年。”母亲低回地叹息,飘散在秋风中。

  吃过早饭,一家人齐齐赶赴医院。

  换好无菌服进入病房,竟已有人守在里面。

  我与那人打了照面,吃惊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悯悯?”我试探地问。无法相信往日那个双眸如水、笑容迷人的李文悯悯竟会苍白憔悴孱弱得如一具活骷髅。

  她一见到是我,便扑入我的怀抱,无声地抽泣。那种压抑地、害怕吵醒病人的默默哀泣,让我鼻酸不已。

  “天啊,悯悯,你都没有吃过东西吗?你的体重呢?”我搂住她,骇异她的瘦骨嶙峋。他们统统不晓得照顾自己吗?

  “我不能没有启峥……我不能失去启峥!”她哽咽着喃喃哭诉,“隐隐,他不可以抛下我!”

  “爸爸、妈妈,你们带悯悯去吃点东西好吗?”我握住悯悯的肩膀。“你若不想失去他,那就振作一些。倘使你先倒下去了,启峥怎么办?去,吃东西去!”

  她就象个机器人一样,任由父亲母亲陪了出去。

  我则拉住龙泽、龙竟的小手,轻轻走近病床,在床边坐了下来。

  启峥闭着眼,静静躺在那里,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我执起他的右手,天!为什么这么冷?而且肌肉几乎已经丧失弹性,僵硬无比,皮肤也没有光泽。我沿着他的手腕向上摸,完全一样,并且我如此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竟没有丝毫反应。

  “启峥,启峥……”我在他耳旁轻声呼唤。

  他听见了,努力睁开眼。见到我,他眼里闪过悲喜交错的颜色,可是脸上却没有表情。

  我颤抖地抚摸他的脸庞。上帝!命运不会如此残酷!?

  “……隐隐,别难过……”他勉力讲出一句话,极其含糊,几乎要用猜的。

  “启峥!”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悲伤,轻轻伏在他肩上,“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惩罚!”他咕哝,不忘以手拍我的背,象在安抚一个婴儿。

  “啊……”我几乎忘记孩子们。起身,一手抱起一个,给他看。“我的儿子龙泽,女儿龙竟。来,弟弟、妹妹,叫叔叔。”

  “叔叔。”他们似乎知道这里是生与死擦肩而过的地方,一直安静地跟着我,不吵不闹。“你要快快好起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去玩哦!否则妈妈会伤心的。”

  我将他们安置在床尾。“你们坐在这里陪叔叔说话,好不好?”

  “好。”他们乖巧地答应,坐在那里望着启峥——他们的父亲。

  “很象你。”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奇怪,带着研审和冀望。

  我勉强微笑。“是,他们比较象我。”

  “你没有告诉我……你结婚生子。”他淡淡指责。

  “那时候工作学习都忙碌不已。而且,我以为爸爸妈妈碰到你总会告诉你的。”我只能如此推托。

  他始终盯着我的眼睛,似要看清楚我是否撒谎。许久,他喉间发出一声类似自嘲的喉音。“你无须他人的祝福,也过得很幸福。从小,你就懂得如何自处。”

  我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谴责。“启峥,你的病并非全无希望。此地不行,去日本、美国、德国、瑞士……总会找到有办法的医疗机构。”我至怕他绝望放弃的淡然。

  他艰难地摇头。“隐隐,你的弱点始终是太善良。龙爸龙妈一个是内科专家,一个是外科权威。他们不会骗我。”

  “但妈妈不是……”我语塞,还解释什么?又能解释什么!“弟弟、妹妹,在这里陪叔叔,妈妈去找医生说话,你们不可以顽皮哦。”

  “嗯。”两个小家伙对医院感到陌生而敬畏。这一点上,他们其实很象启峥,十分敏感。

  我给启峥一个鼓励的微笑,走出病房,带上门。

  在走廊上没走几步,就被拦住。

  “看,这是谁?当年别人幸福就落荒而逃,一旦人家不幸便赶回来额首称庆是不是?”同我有一面之缘的李文萧萧站在我面前,语气不善。

  我毫不犹豫起手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他无比错愕,一时不知如何进退。

  “一巴掌因为六年前你出语伤人,一巴掌因为至今你仍然执迷不悟。我若希望他们不幸,一定会留下来在他们的婚姻中兴风作浪,直到将他们拆散。你当我没有那个本事不成?根本不用等到今时今日,由死亡将之实现。你若希望令妹幸福,为何不想办法奔走求医?反倒在这里拿冷言冷语刺激我做什么?走开,好狗不挡路!我要去见医生。”

  “不!”

  我听见一声被掩住的呜咽,猛一回头,却看到悯悯不知何时倚在墙边,父亲母亲在她身侧,齐齐目睹这一幕活剧。

  “请将心思放在令妹身上,照顾好她。”我冷冷说,然后绕过他,寻医生办公室去。

  找到医生,说明来意,医生摇头。

  “希望极其渺茫。国内外不是没有这种病例,不过大多是局部进行型,发展速度缓慢。可是他是全身进行型,而且发展速度极快,连缓解的时间也没有。他由发病至今,不过半年时间,却已经恶化到仿佛罹患此病多年。再过不了几日,他的心肺肝肾,一切维持他身体正常运作的机能都将衰竭。除非奇迹发生,硬化自动停止,否则我们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他死去。”

  “您不是说国内外也有这种病例吗?您不是说可以缓解吗?”我不死心地追问。

  “缓解只是意味着将硬化的速度延缓,如果硬化速度过快,使效果极微的缓解如泥牛入海,等于是不起任何作用。事实上,这是一种无论用什么方法医治,最终都会夺去患者生命的恶疾,早晚而已。”

  “您的意思是,我们实际上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等死?”

  “你比另一位小姐勇敢多了。她听了这个消息,当场就哭死过去。”医生竟然还有心情比较我和悯悯的反应。

  “因为他是她的挚爱。”我叹息,惟有叹息。

  医生看牢我半晌,突然淡淡道:“你比她爱的或恐更深吧?”

  “您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您的话一定有您的道理。”我微笑道谢,并没有对医生的话作出回应。“谢谢您告诉我真相。”

  “好好照顾他,令他走得安详且没有遗憾。”医生淡然交代。

  “我会。”这大抵是我唯一可以为他做的。

  回到病房,我站在门外,没有立刻进去。外人若不知道,会以为这是一幅天伦之乐图:悯悯两眼放光,在轻声哼着乐曲,李文萧萧在和拍子,龙泽、龙竟在跳幼儿操,父亲母亲含笑而望,而启峥,只是用探究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我倚在门框上,不想打断这短暂的和谐欢乐。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景象还能维持多久。

  “妈妈。”两个孩子先行发现我的存在,跑过来抱住我。

  “让叔叔休息了,你们和外公外婆先回家,好不好?”我蹲下来轻抚两个孩子的脸颊。

  “明天还可以来陪叔叔吗?”龙泽和龙竟依依不舍地问。

  “你们想来吗?”即使,床上躺的,是他们的父亲,我也要征询他们自己的意见。

  “嗯。”他们齐齐点头,是父子天性罢?他们想亲近启峥。

  “好,妈妈答应你们,只要你们乖乖的,就带你们来。”

  “Yeah。”他们奔向外公外婆。

  “爸爸、妈妈,拜托了。”我轻声说。

  父亲母亲先带龙泽龙竟回家去了,现在只剩我留在医院,面对启峥和悯悯他们。

  “悯悯,你吃过东西了吗?”

  她点头,含泪无语,满脸绝望。

  “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们三人轮流来照顾启峥。悯悯上午,我下午,晚上令兄来,这样大家的身体才不会被拖垮。还是那句话,为了启峥,悯悯你要振作。好了,现在到今晚十点,都由我照顾他。你,李文萧萧,将悯悯带回去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晚上十点你来替换我,直到明天有人来替换你!”

  他要说话,见我恶狠狠瞪他,只得闭上嘴巴,扶着悯悯离开。

  长吁一口气,我在启峥床边坐下来。

  “隐隐,你长大了。”他闭着眼睛,低声说,“为什么十六年前我知道的事,六年前我却不知道?”

  “因为爱情使人愚笨。”我握起他的一只手,“你一直知道的,只是当时已惘然。”

  “孩子们说他们的爹爹经常去看他们,还带他们出去玩。”他侧头,睁开眼望着我,“你们没有在一起吗?你,幸福吗?”

  啊……我抿嘴,不让自己失笑。孩子们叫瑞逸爹爹,只因为我和哥哥住在一起。而哥哥为了不使自己的外甥在小小年纪就有认知上的缺憾,自愿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参加一切需要父亲参加的活动。瑞逸至今未婚,他似是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家人,再无余力,去爱旁的人。

  “回答我,你幸福吗?”启峥执意要知道答案。

  “启峥,在孩子嘴里问出的东西,有时候也未必是真的。”我笑着打太极拳,“别想那么多。来,闭上眼,我读书给你听。”

  我自床头几上取一本王尔德短文集来读给他听。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

  “咦?龙瑞隐,你回来了?”来人用很Tenor的嗓音略带诧异地问。

  我放下手里的书,回身面对来人。好玩,似人人都认得我呢。

  “我来看启峥。”男人是那种和启峥截然相反的类型。如果说启峥的英俊是清风流水的细腻温和,那么他就是烈火阳光的炽热狂野。

  “你们聊,我在外面。”我从病房退出来,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突然觉得很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就这样袭上我的心房。泪水就如此肆意地在脸上奔流。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有人低吟,并递上一方洁白的手帕。“启峥怕你在这里哭,叫我出来看看。果然,他真的很了解你。”

  “他始终,是这样一个体贴的人。”我接过手帕,擦干眼泪。

  “相爱却不能相守,真是人间惨剧。”他在我身边坐下。

  “中年失子,青年丧夫,幼年无父,皆是。”我用带着淡淡爽肤水味道的手帕捂住脸。“我竟连安慰悯悯的话都找不到。”

  “那么,你自己呢?”他淡淡问。

  我拿开手帕,终于想到认真打量此人。岂有此理,他有一管和启峥似绝的嗓音,低沉好听似大提琴。

  “很象。”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s Bond。”他竟然知道。

  “看起来,你们是好朋友。”接近无话不谈,不然,他不会知道。

  “你似乎不好奇我是谁。”他微笑。

  “你是谁?”我从善如流。也的确,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我是启峥的同事,利三。”他扯开一抹明朗笑容。“当年你眼里除了启峥容不下任何异性,所以你一定早忘记我。或者,你根本不记得我。我在中文系教古文。我们曾经一起喝过一次酒,就在,启峥结婚前一晚。”

  啊,真失礼。我向他抱歉地一笑。“有文学作陪的人,殊不寂寞。”

  “准备停留多久?”他以清澈的眼看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奇怪,竟没人问我这个问题,他,却问了。

  “没计划过,总要等这一团混乱都恢复正常罢。”我无声喟叹,能恢复正常吗?永远也不可能恢复了,只怕。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理智却又残酷地说,“一切都不会再回复成往日模样。”

  “是,我知道。”我顿时没了继续对话的心情。

  “对不起。”他也幽幽叹息,“先不谈这些了。我们进去陪他一阵子罢。”

  “好。”我,现在需要有人陪着我,面对启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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