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了前缘（二）

“凌渊道长于武林功高德厚，在下理应亲别。”白满川客气回道。

        敖霜难以启口，眼尾扫向老八舌，老八舌当即会意，抢在前头向白满川禀告了金琯下毒之事，言辞中颇为愤慨。白满川听罢只轻轻一笑，抬首望了望二楼纱帘处，又将目光投向老八舌：

        “道听途说，便将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说成是‘淫|娃荡|妇’，就连我听到也不得不教训一下你……”

        这话说得极妙，明面上为神娲宫执言，使众女脸色稍霁，暗地里不经意间将大事化小，变作玩笑，且有将惩戒老八舌之事揽下之意，为神娲宫与众江湖人士寻了个台阶。

        老八舌不明其中关窍，赶着辩解：“白公子，冤枉啊！一者，神娲宫中哪有甚么清白女人？二者，那污言秽语可是沈泽山庄的少庄主说的，老朽只不过原话转述，听到甚么就说甚么，白白替他背了这个黑锅。”

        白满川似笑非笑：“真是他说的？”

        老八舌瞪眼道：“真是！”附耳于白满川，秘言道，“他还说过，若是被他碰到了金琯那妖女，定要将她奸|淫至死，先奸后杀，为裘轩少侠报仇呐！”

        他说得煞有其事，竟似亲眼见到、亲耳听过一般。白满川听罢不禁闷笑，向自己身侧那长着满脸麻子的仆从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老八舌顺之望去，只见那仆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黑痣都似变了形，以为他不信，急眼道：“当真不假！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见老八舌如此不上道，白满川摇摇头，正要说甚么。那麻脸仆从起身为他斟茶，蓦然后背一僵。他极快回首，望向二楼那纱帘之后。

        “好亮的眼！”金琯暗叹。

        ——水一般清亮，浮光般璀璨。

        暴殄天物般生在一张丑陋不堪的麻子脸上，实在令人扼腕。

        白满川见仆从动作一滞，问道：“怎么了？”那麻脸笑道：“楼上的姑娘送了我一件极好的东西，我得回她一份礼才是。”

        两人间言辞语气毫无主仆之感，倒更像深交挚友，令敖霜不由得想，之前怎么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仆从？

        正猜疑时，只见麻脸的手穿进后颈，从褐衫中摸出一支铸造精亮的黄金箭头，面目却毫无疼痛之色；再一看，那寸长的箭头上并无血迹，应是他贴身穿了件极好的护甲。

        射出暗箭的人自然是二楼的那位十宫主了，兴许她的目标本是白满川，而那时麻脸恰好起身斟酒，阴差阳错挨了这一着。

        麻脸轻笑，从容走向西侧柜台，从青花瓷瓶中抽出一枝新鲜的带叶红梅，手指灵活一转，那梅花枝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无踪！

        紧跟着，楼上一只皓如白玉的纤手自纱帘后探出，缓缓拂开黄纱，一名檀口衔花的绝色少女赫然现于众人眼前——

        一张黄金锻造的凤纹面具藏尽她秀额与美目，可余下的半张脸亦足够倾国倾城。她腕支栏杆，另一只手轻取下口中叼住的梅花枝，送向亭亭鼻尖一嗅。一举一动，无不牵人心弦，未见点滴撩拨意，反是圣洁如雪惹人怜。

        满堂鸦雀无声，皆屏息注目。大开的雕窗涌入枝头雪光，映照在她秀峰般起伏的侧脸，颈背至腰际一线如天工巧裁，迂回袅娜。少女神情冷漠，遍笼一身雪光，恍若一尊供在玉座上的观音娘娘，令人见之忘俗。

        她斜眼向下寻到那个麻脸，却不置一语，只是瞧住他嫣然巧笑。

        底下的人有些死盯着她，像失了三魂六魄；有些人一脸正气却神色闪烁，刻意不去看却又忍不住侧目而窥；有些人则看过一眼便收了目光，兀自品酒吃饭。

        老八舌是第一种；敖霜是第二种；白满川则是第三种。

        而还有第四种人——

        麻脸与她对视，也笑了，却笑得有些轻浮。

        “你笑甚么？”

        麻脸道：“当然是笑你矫揉造作，多此一举。”

        此言一出，在场竟不少人变了脸色，微微恼怒地望向麻脸。他们不容许他对一张如此圣洁高贵的脸做出这般恶意的诋毁，竟似忘记了自己正中着这张脸的主人所投下的剧毒，生命垂危。

        金琯笑容中添上了几分探寻。

        麻脸道：“你看看自己右手的拇指与食指。”

        ——她方才接触过梅花枝的纤纤手指已变得紫胀。

        “再看看你的手背。”

        ——一朵“黑梅花”狰然浮出她洁白肌肤。

        麻脸跃坐到柜台上，翘起二郎腿，朝她微微叹息。

        “这是蜀南六指峰上的奇毒‘梅花印’，梅开三朵、毁容腐肉，你这坏丫头想必听说过它的厉害。”

        金琯面不改色，柔声道：“我送你黄金箭头，你还我剧毒花枝，不是欺负我么？”

        麻脸摇头道：“你送黄金箭头是要我的命，我还你毒花枝却不是要你的命。”

        “那你要甚么？”

        “解药——‘婆娑神水’的解药。”

        金琯齿间又衔上了那一枝正滴着雪水的红梅花。

        她横坐阑干，眼光冷冽。

        “你若有本事将这梅花枝抢回去，解药我拱手相赠；倘若十招之内你不敌我，便跪我为奴，怎样？”

        话音刚落，麻脸已一飞而上，欺身至前，左手去抓梅花枝，右手伸向金琯鬓间，乃一招“进退无路”。金琯仰头向后避过那左手，正将脑袋送入麻脸右手，却是脚点栏杆从他右臂之下穿过，似梭鱼滑脱。五指如鸟爪张起，翻腕抓向麻脸下颌……

        八招已过，二人旗鼓相当，底下众人不禁有些慌乱。白满川看得津津有味，敖霜却已按耐不住，脱口道：“妖女左胁似是有伤，不甚灵便，莫要一味站于她右方。”

        “多嘴。”

        麻脸毫不理会，反倒不再去攻金琯左侧。金琯知他有意承让，只道他小看自己，当即使出一招毒辣的“秃鹫掏心”！麻脸险险避过，胸口衣服被抓出个黑魆魆大洞，还未等他笑出，金琯的第九招已凌厉攻来。

        麻脸竟不迎战，转身跳下栏杆。金琯将手穿过木栏去抓，腕间蓦然一疼，不知何处而来一只硬朗修长的大手将她制住。她反应极快，立即曲腿向上踢向栏杆，果然麻脸正从那处翻上。

        那一脚卡得刚刚好，又聚了金琯全力，眼见就要将麻脸踢得头碎骨裂。她却忽觉有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力在脚腕几番推移，而后自己小腿与大腿几处大穴均被点住。

        “‘转天换地擒拿手’！是……是沈泽山庄！”

        客栈内惊呼四起。

        那麻脸左手仍抓着金琯伸出栏杆的手腕，此时右手也已擒住了她的一只脚，两人相互牵制，均动弹不得。

        不过瞬间——

        麻脸竟弯下腰身，紧贴金琯冰凉脸颊，张开嘴从她齿间接过了那一枝烈烈红梅。

        二人目光隔着花相触，梅花瓣片片颤抖，淋漓摇晃。雪水飞溅到金琯眼角，如一滴泪蜿蜒而下。木地板上砸出一颗小小水花，无声绽放。

        他落地时回眸，嘴角、眼尾扬起微小弧度，极浪漫的一条弧，似对她一笑。

        犹记出门之前金魇夫人曾几番嘱咐，若在江湖中遇到三大世家之人，切不可贸然与之冲突。金琯心高气傲，并不忌惮白满川，但母亲的话向来没错。此番自己当众输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换做以前定不会轻易罢休，而今审时度势，却只有咽下这个亏来。

        手下青轲亦劝道：“十宫主，不宜生事，顺利去往揭谛海要紧。”

        金琯一言不发，将装有“婆娑神水”解药的白玉瓶掷出，麻脸听声接住，笑道：“多谢。”亦扔去了“梅花印”的解药。

        她目光淡淡扫过，只见他另一只手上——

        一枝梅花生六朵，一瓣未伤，熟睡般伏在他长指间。

        众人皆忙于分食解药，而敖霜不声不响坐到了白满川一桌，谨慎问向麻脸：“不知阁下与沈泽山庄有何关系？”

        麻脸瞧他一眼，糊弄道：“公子与沈泽山庄交好，来往甚为频繁，我斗胆向沈少庄主偷学过几段擒拿手。”

        老八舌在旁听到，不禁大笑道：“你扯谎！就沈家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草包少庄主，他能会几招擒拿手？你就算偷学，定然也是学的旁人的。”凑到麻脸耳边，“今晚我到你房里来，你、你教我几段。若是教得好，老朽单独跟你透露几件沈清酒的秘事，保管连你们白公子都不晓得。”

        麻脸揽过老八舌的肩，手放他胸前轻拍：“你先说一件来听听。”

        “……”

        忽听得哐当几声响，那麻脸翻身而起，指住老八舌一张贱嘴，气不能言。他本与老八舌同坐长凳两头，这一起身，长凳失去平衡，便使老八舌猝然摔在地上，老骨头很是跌宕了几转。

        麻脸咬出四字：“……血口喷人！”

        老八舌摸着老腰哎哟哟叫唤，怨道：“又不是你干的，怎么还急眼了呢？先前老朽便看你不对劲，你定是与那沈清酒狼狈为奸做过坏事，否则怎会这般替他说话？”

        他粗哼一声，又与白满川攀谈起来，颇为语重心长道：“白公子，不是老朽说您，那沈清酒是何等荒唐之人？您这样的人物，怎好与他厮混到一起去？就算您与他乃表兄弟之亲，亦疏远为好，免得落下个千古骂名！”

        白满川以拇指缓慢摩挲茶碗身：“我怎不知我家沈三儿如此不堪？”

        敖霜观他脸色，迎合道：“沈少庄主俊美潇洒，天下女子皆爱慕之，自然是广结善缘，免不得被一些身无所长之人编排腹诽，白公子姑且一笑置之。”

        至此，老八舌总算明白几分，原来这白满川与沈清酒交情如此之深，难怪连一个仆从都心向沈清酒。缩了脖子，灰溜溜往后院客房走去，却被一名神娲宫婢女拦住，带到二楼贵宾座外，听见金琯清泠泠声音传出，耳廓顿感一阵酥麻。她问：

        “方才你说了甚么，惹那麻子脸那般动气？”

        老八舌贴到帘边，叽里咕噜倾吐一长段，神娲宫众女听罢，你瞧我我瞧你，皆苦苦压抑笑声。直到金琯回过味来噗嗤一乐，众女方才呵呵笑出。老八舌见逗得美人们开颜，一撇八字胡得意地高高翘起。

        走下木梯时，恰与白满川主仆打照面，二人礼让神娲宫众女先行。金琯回首，隔着众人对上麻脸目光，颊边笑出一条媚浪。

        她眼神似一双无骨手，将他身体剥得精光，他像赤|裸站在她黑眼珠中。

        妖精的眼珠——麻脸心想。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之时，一队身着火浣红衫、戴白面具的神娲宫女使从远处纵马而来，银马蹄踏过之处黑石飞溅，树巅飞出几阵鸦声，似诉不详。

        数十人未停留翠林客栈，长驱直入十里翠林，藏起马匹。翠林深处，一名白衫女子肃然而立，纯金面具折射出一轮月影，吊在她眼底如镶一粒白珍珠。

        女使齐声禀报：“四十四银骑，参见十宫主！”

        白衫女子回身，正是金琯。

        神娲宫厉害之处，除却天下第二毒“婆娑神水”，便是这一队英武银骑。虽为女人，武功计谋却远高于男子，跟随金魇夫人打下江北一带，若非至关重要之事，极少出动。

        金琯心中再添重压，仍面无殊色。目光穿透十里翠林直抵揭谛海岸，冷冷一叹。

        “凌渊老贼，功成身退岂有那么容易？”

        昏暗暗客栈厢房，黄灯罩里一根蜡烛燃至尾声。白满川与麻脸同席而眠，互有心事。

        白满川问道：“明日拜别凌渊道长，你仍以这副尊容？”

        那麻脸转头看他，露出的却是一张干净如纸的脸膛，风华流转，集天地造物之美于一身。

        他笑道：“一路扮作麻子，倒省去不少麻烦。明天却是不能了，若不依我爹的话好好做个人样子，回家又该被关了。”

        沉默片刻，忽言：“神娲宫的女子怕是来者不善。”

        白满川对江湖诸事心中有数，摇首道：“神娲宫不会胡乱生事。好端端的在江北发展得那么大，没必要与整个武林作对。”

        “这可不一定。万一那金魇夫人与凌渊道长有血海深仇，不惜倾尽一切来报复，你怎么说？”

        “明日若真生起事端，咱们必要出面的，你正好借此挽回些名声，是件好事。”

        麻脸回想起白日里那位黄金面具冰冷冷的十宫主，一枝滴着雪水的红梅花似摇荡在眼前。他轻轻一笑：

        “她斗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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