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了前缘(三)
凌渊道长,师承守贤真人,二十岁出师下山,三十岁得师父传授本门至宝——葆光剑,接任掌门之位,代表太和派出战第八届云台论武。
此为二十年前之事。
当时江湖中英雄辈出、奇才济济,武学达到极盛。苍阳派独领风骚百余年,傲视群雄,时任老掌门姚至柔一手“天穹剑法”出神入化,如无意外,又将于云台蝉联“武林首宗”,领衔天下门派。
凌渊于千千万万能人异士中脱颖而出,背负师门众望,先后击败青剑宗、隐女崖诸高手,最终与姚至柔在玉女峰上激战八天八夜,惊叹世人。
最后一日,姚至柔佩剑断裂,葆光剑仍完好无缺。二人武功本旗鼓相当,因着剑之优劣,凌渊以下克上,将姚至柔逼退云台。
这一战结束,苍阳派跌落神坛,随着姚至柔沉剑后郁郁而终,此门再无能者出世。
人人皆言凌渊后生可畏,江湖将迎来最年轻的“武林首宗”。孰料无量寺一扫塔僧人从佛经之中悟出武学大道,自创一门“大如来掌”,本欲借云台论武一试弊漏,岂知一出手便横扫寰宇、势不可挡,凌渊亦惜败于此掌之下,屈居第二。
扫塔僧人一战成名,法号“觉仁”,便是如今赫赫有名的觉仁大师。
此届云台论武后,便奠定了今后二十年的江湖大势,以无量寺、太和派为“两泰斗”,与苍阳派、隐女崖合称“四大门派”;余下最厉害的,即为五大剑派,其中又以青剑宗为首,寒冰派为末。
凌渊与觉仁惺惺相惜数十载,此番沉剑归隐,首先便赴普陀山,在梵音洞中与觉仁相对而坐,依依话别。而后苍阳派、隐女崖、青剑宗掌门闻讯而来,于武当山紫霄峰上作别凌渊。三大世家里,太傅阁、沈泽山庄亦先后拜访紫霄峰。
其余跟太和派交情稍浅的门派或武者,便都自发于二月初二在揭谛海送别凌渊。更周全一些的门派,譬如沈泽山庄、苍阳派,此次又派遣门中重要人物来亲别,沈清酒便因此而至。
在金琯口中,二月初二的沉剑仪式无非是小鱼小虾们往脸上贴金的狂欢。
“有头脸的自然早就跟老贼饮酒作别了。今日到的这些人要么跟老贼没交情,像是那位将军府的年轻主人白满川,总要来走个过场的,否则落个不敬重前辈的罪名;要么就是寒冰派这类五大剑派的末流,不上不下,当然要赶着来沾个光。”
于神娲宫而言,此事可称天时地利人和。
“原有将军府与寒冰派就够了。再有一个老八舌真是锦上添花,妙不可言。”
一个人若想扬名立万,一件事若要天下流传,必要之物有二:首要是权威者的见证,板上钉钉;可最妙的却不在此,而是那些围观全程的好事者,大口一张,犹如天降奇雨,黄土大地悉无遗漏。
回顾此生,凌渊惟有一件憾事——师父与太师父呕心沥血数十年,方才将太和派发扬壮大至能与苍阳派相抗衡,眼见自己打败姚至柔,即将把太和派送上武林至尊之位,孰料造化弄人,觉仁横空出世,其大如来掌一“称霸”便是二十年之久。
他震撼于那无来无去的武学境界,深深折服,自感这辈子耗尽修为也破不了“大如来掌”之玄妙,祖师所托究竟辜负,无力感袭卷全身,再不能静心执掌一门派之事。是以在今年云台论武前,决定沉剑遁世,远离江湖诸多烦扰。将太和派传与孪生弟弟凌隐后,便去过逍遥自在、无所拘束的日子。
湿咸的海风迎面吹拂,凌渊盘坐于海崖顶上,黑白道袍猎猎飞扬,如一片水墨旗帜。他左手紧握一柄长剑,剑鞘上九只白鹤纹栩栩如生;神态安然,深邃目光一直凝在远处,仿佛即将迎来大海一般无尽的生命。
天亮以后,从十里翠林深处陆陆续续走来一些人,黑如小点,渐渐聚成一大片,站立在石崖底绵长的沙滩上,仰头眺望自己一生不可企及的高山。
凌渊俯视他们许久,听得海浪击崖声愈来愈汹涌,似在催促自己了却尘缘。待到十里翠林中不再有人走出,他立剑起身,含笑面向众人。
群豪们见他风采卓然,加之神仙般的阔达,一切尽与想象中如出一辙,不禁对其更生钦佩。几许哽咽声融化在浪声滔滔中,无端端添了伤感。
凌渊叹道:
“吾枉活五十余载,于社稷无功,于江湖无用。今朝惭愧归隐,竟能得如此多江湖同道前来相送,深感无地自容。江湖之大,没个尽头,活得愈久便愈忘记最初练功是为何?惟愿尔等后辈能以吾为戒,不忘自己入江湖之心,勿以浮华名利为旗,而舍去生命真意。”
他举起一坛清荡荡白酒,从左至右缓缓洒下一片,来回三遍:
“第一杯,祭父母恩师,天地佑养。”
“第二杯,祭前尘往事,俗缘三千。”
“第三杯——”他放下酒坛,双手捧起葆光剑,久久凝望,“祭此故剑!从此我与江湖恩怨两清,世间再无凌渊!”
而葆光剑似不愿长眠,折射出青闪闪的锐光,俯瞰石崖下所站芸芸众生。
白满川前迈三步,走出人群,举酒碗敬向凌渊:“晚辈将军府白满川,久仰凌渊道长盛名,今日忍痛别过道长,愿您青山绿水,风骨永传!”
此时众人纷纷前迈几步,一一举酒来敬凌渊,齐声喊道:
“青山绿水,风骨永传!”
“青山绿水,风骨永传!”
……
其中有喜有悲,有真有假,却也无人计较了。
气氛正当浓烈时,忽然一句“老贼真不要脸”,尖利如刀,割裂般震荡于海上。众武林人士中笔直走出一队红衣艳艳的女子,直奔凌渊而来。
凌渊似早猜到有此不速之客,神色泰然,柔声问道:“可是神娲宫的女娃们?金夫人她……她还有话要对我讲?”
只见金琯白裳滚滚,拨开众侍女走至海崖底,丝毫不掩饰讽刺之意,冷笑道:
“老贼装模作样,做给谁看?我娘对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无话可讲,只是有一样东西必须要你还回我金家来。”
“葆光剑?”
“不错。”
凌渊摇首:“葆光剑乃我太和派至宝,恩师仙逝之前方才传与我做法器,我是断断不会将它交与旁人的。”
饶是之前金魇夫人多番痛诉凌渊之无耻无赖,要金琯有所准备,她亦没想到此人竟可伪善至此,说谎如传道,像一尊无比体面的假佛。
“到此时……竟还敢口口声声说葆光剑是太和的东西!当初你如何欺我外公、骗我娘亲,才得以从金剑山庄带走葆光剑?哼,莫非道长都忘了么?”
说罢,金琯拿出一纸已泛黄的契约,当众高声念出,字字不差:
“今,太和派大弟子王凌渊,愿还俗下山迎娶金剑山庄大小姐金靥为妻,收——金剑山庄镇门宝剑‘葆光’一柄以定亲。丁酉年中秋,王凌渊字。”
金琯冷笑:“你觊觎葆光剑已久,先是引诱大小姐金靥对你动心,再诓得老庄主以葆光剑定亲,最后谎称要返回紫霄峰告别恩师,竟带着葆光剑一去不返!老庄主好不容易邀得你回金剑山庄做客,你却把少林寺的觉嗔僧人也叫了来,合力将老庄主杀死在家,自此将葆光剑据为己有,颠倒黑白这许多载……”
“老贼,下来看看你自己二十年前按的红手印罢!”
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炸雷。凌渊在江湖中地位之高、名望之盛,如今竟被指认一件如此肮脏龌龊的陈年往事,实在令众人震惊至极。
而这故事里做了凌渊帮凶的觉嗔和尚,亦是大有来头。其人乃觉仁大师的至亲师弟,幼时同遭父母遗弃在无量寺外,自小一起修行,在藏经塔中扫塔长大。而“大如来掌”甚难习练,无量寺这许多年来,只有觉仁与这觉嗔能习得大成。可后来觉嗔不守佛门戒律,被逐出无量寺,再不见其踪迹。
证据确凿,莫非这妖女说的是真话?
忽有人拊掌而笑,众人循声望去,见是白满川近旁一个身着竹青色纱衣的年轻男子。他戴一顶薄竹条细编而成的斗笠,青幽幽的,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一条白玉带挎在腰际,那腰身极尽风流美妙,与昨日白满川的麻脸仆从颇有些相像。
他笑问:“金十姑娘,若你所说为真,那么凌渊道长杀你外公那日,为何不把这定亲契约一并给毁了,偏要留一手证据让你今日来揭晓旧事?”
“就是!”“蹊跷……”
金琯指向凌渊,冷哼道:“他,以为定亲契约在金小姐手中,某日趁其熟睡,偷走契约毁掉。就在血洗金剑山庄之夜,金老庄主为保金小姐一命,道出真契约在自己手中,凌渊盗走的不过是一纸假契约。有此物傍身,凌渊方才放过金小姐一命;若金小姐将契约公之于众,便鱼死网破,他不过损名,金小姐却要殒命。金小姐忍辱负重二十余年,便是为了今朝复仇!”
斗笠下那人恍然大悟:“金魇夫人之所以多年隐忍不发,是想等凌渊道长在云台论武封宗之日、太和派最风光之时,给予致命一击,令其攀得越高、摔得越狠。蛰伏的岁月里,金魇夫人殚精竭虑建立起神娲宫,为的是在江湖站稳脚跟,将来才有与太和派,甚至整个武林翻脸的实力。岂料凌渊道长总是略输觉仁大师一筹,两届云台论武都未能封宗,今年这届索性退出江湖再也不来了。今日沉剑仪式,是揭露旧事的最后时机。”
他叹服不已:“妙哉,妙哉!世间竟有如此心思缜密、坚定不渝的女子,金魇夫人可称女中豪杰,此等毅力已胜过天底下九成男人。可惜这般好的慧根,偏用作去恨,实在大材小用啦!”
石崖底下议论纷纷,不少人渐渐相信金琯言论,不时觑一眼凌渊。凌渊神情平淡,忽道一句:
“定亲契约,的确不是被逼所写。”
众武林人士大惊,难道他承认自己曾做过那般龌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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