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定赌约
“沈公子,你心口又作痛了么?”
画黛姑娘挽袖,仔细替床榻里的男人擦去脸颊汗液。男人醒转,胸口处的丝衣已被手揪皱,蜷成花的样子。
他拂开红帐,正见画黛姑娘背身洗帕子,回道:“已许久不疼了,方才不知怎的,一下被魇住了。”
“我的剑呢?”
画黛指一指软枕。沈清酒从枕下寻出葆光剑,忽然一笑。
“笑什么?”
沈清酒道:“有人可惦记这把剑了。可惜她死也想不到,我没去七绝桥,而在妓院里。”
“男人女人?”
“一个……妖女。”
画黛嗔怨:“昨晚人家第一次枕着剑睡觉,真是害怕极了,你却想着其他女子笑出来。”
沈清酒赔罪道:“是我不周全。这几日躲着那妖女昼夜赶路,昨晚来时太累了,一时没想那么多。”
“你今夜不宿这里么?”
“那你再枕剑睡一晚,不怕么?”
“有你在,我怕什么。”
沈清酒笑笑,不作答。
《江湖奇闻录》里,沈清酒的名声不是太好,也不算太差。
他喝酒打架,也附庸风雅;他吃喝嫖赌,也精通琴棋;他一败千金,也家财万贯;他风流成性,也龙章凤姿。纵使天底下所有人都鄙夷他的纨绔做派,亦无人不肯不竖起大拇指夸赞那百年一遇的绝世容颜,得此一窥,此生无憾。
身为江湖第一庄——沈泽山庄的少庄主,沈清酒却从不过问家事,似乎生来就只懂风花雪月,以饮酒为人生之大事。
他醉倒的时候,恍如玉山将倾,摇而不晃;他的双眼会微微眯起来,眼神朦胧而柔情,笑意绵软又懒散,似乎前尘皆忘,在座的每一个都是他深爱的情人。
女人都迷沈清酒。
——《江湖奇闻录》上如是说。
沈清酒从玉人坊里出来时,手中没有剑。半个月后,金琯才在金陵发现他踪迹。
而所谓冤家路窄,便是金陵城中数条街巷,一条街巷数家饭馆,一家饭馆数桌坐处,而沈清酒与金琯偏巧看中了同一处。
大打出手?未必。
针锋相对?难逃。
“莫非没人教过十宫主‘先来后到’的道理?”
“道理只对‘人’而言,可我面前是一条乱吠的狗。”
“十宫主能看人成狗,想必也有闻屎觉香的本事,沈某自愧不如。”
“你身上的确很香。”
“不及你万分之一。”
只听咔嚓一声响,八仙桌已被劈成了两半。
上来呈菜的堂倌儿端着菜盘双腿发抖,瞧着是要打架的阵势,正要溜走,金琯又一鞭挑翻菜盘,油腻腻的汤水顿时污满沈清酒面前的横凳。
她微笑着坐下,邀请他:“沈公子,请入座。”
沈清酒颔首致谢,客客气气从堂倌儿手中接过茶杯,漱了漱口,唾到金琯面前的半张残桌:“十宫主喝茶。”
断开的八仙桌上摆满菜肴,两人各据一方。不知是谁起的头,只见筷子一动,八仙桌上便吃食齐飞。
“熊掌补身,沈公子气虚不举最需要。”
“燕窝补神,十宫主色衰珠黄最喜欢。”
“沈公子吃鸭屁股。”
“十宫主吃死鱼眼。”
“沈公子喝何首乌汤,防秃头。”
“十宫主喝木耳牡蛎,防长斑。”
“多吃猪腰重振雄风。”
“多吃苦莲早生贵子。”
……
大战一触即发,客人们纷纷逃窜。
沈清酒与金琯在二楼大打出手,一时间只听得桌椅杯碟四碎之声,源源不绝,无人敢劝。
楼下宾客已空,却仍有一桌客人不急不缓吃着饭。二人小桌对坐,男的丰神俊朗,女的白净清秀,皆身着天青绸衫,配一柄三尺木剑。
女子担忧地看向男子:“大师兄?”
男子安慰道:“吃完就走,不必理会。”
他起身去结账,正当此时,一只几百斤重的大酒缸从天而降,正砸中这一桌。女子惊叫一声,已是躲避不及,忽有人俯冲而下将她扑到旁处!
原是金琯将酒缸踢向沈清酒,沈清酒一躲,酒缸便冲破栏杆掉入大堂。他余光见酒缸落处竟有一人,便扑身下去,抱着她滚落一旁。
女子睁眼,只见他额角撞伤流着血,那血滴到她脸上,尚留一些余温。
“姑娘没事罢?”沈清酒语气熟稔,似与天下所有姑娘都相识已久。
女子不动声色推开他,道一声谢后,便躲到穆平舟身后去。沈清酒认出苍阳派衣着,又观男子仪表堂堂,颇具大家风范,定是《江湖名人录》里名门正派都眼馋的“女婿之才”头名——苍阳派大弟子,穆平舟。
而“婿才”这一榜里,他排最末。头尾相见,真是奇妙。
沈清酒拱手做礼:“穆少侠,久仰。”
穆平舟曾在揭谛海送别凌渊时见过他,便也回礼,道:“沈少庄主抬举。”又对女子说,“阿皎,还不叫人?”
阿皎:“见过沈少庄主。”
沈清酒笑:“让阿皎姑娘受惊是我的不是,这样子罢,我请二位去醉仙楼里坐坐,当赔罪了。”
“可是那家以‘荷花蕊’闻名的醉仙楼?”
“是了。金陵就这一家醉仙楼,所酿‘荷花蕊’乃我钟爱之酒,穆少侠也有耳闻?”
穆平舟微笑:“此次我与师妹来此,便是为一坛‘荷花蕊’——师娘诞辰在即,师父特遣我们来寻这一味。”他摇一摇头,“老板娘不肯卖,说此酒珍稀,专供熟客。”
“哈哈,倒不是幽娘吝啬,这‘荷花蕊’材料难得,只取西湖的荷花来酿,又只收六月开的白荷,着实酿不出几坛来。每每我去求饮,她都只肯给一杯。”沈清酒合掌比一个圆,叹道,“这样大,哪里够喝?”
见阿皎露出失望神色,他又话锋一转:
“君子成人之美,此事你们不必忧心,由我来办。幽娘有求于我,这次我便答应她就是,一坛‘荷花蕊’算得了什么!”
穆平舟拒道:“买酒乃我一人之责,若要沈少庄主做为难的事,我宁肯不要。”
闻此言,坐于断裂栏杆处的金琯浅浅一笑。
“不算为难。”沈清酒悄声道,“不过是出卖一下我这色相,替她把酿坏的红曲酒卖出去,我有意逗她才没应许。”
沈清酒晾下金琯,殷勤将师兄妹二人带往醉仙楼。晌午已过,酒楼里冷清许多,妆容浓艳的幽娘正和老账房在清账,忽闻得一鼻子清淡淡酒香——那人来了。
常人闻不到沈清酒身上的酒香,只有幽娘这般在酒罐子里泡多了的人才能觉出。
“冤家!你还想得起老娘?”
幽娘抄起银算盘疾走过来,作势往沈清酒脑门儿敲去,却见他额角新伤,立马变了脸,泫然欲泣的模样,轻轻摸上那伤口。
“我的好孩子,哪里撞到的,可还疼么?”
沈清酒连连点头:“疼得很!幽娘,给我一坛‘荷花蕊’镇痛。”
幽娘一听便知他是胡闹的,白他一眼,施施然走开。“小骗子,这次一杯都不给你。”
沈清酒追上去卖笑:“那事,我应你。一坛荷花蕊,不多罢?”
幽娘回眸:“当真?”
“当真!”
“成交!”
幽娘一刻也不耽搁,叫上醉仙楼所有伙计,连刚下灶台准备回家的厨子也不放过。一行人风风火火从库房中抬出十来只大酒缸,又搬出几十箱子的空酒坛,悉数堆到醉仙楼大门外,这就摆开卖酒的场子。
沈清酒站在酒坛正中,刚一露脸,便被潮水般涌来的路人吓到,转身便要往门内逃去。被幽娘一把揪住,还不忘提醒他:“念词儿!”
“这不是酒痴公子么!”
“你出息了,竟见过沈清酒?”
“你蠢啊,长成这样没别人儿了!”
“他在干嘛?”
……
沈少庄主豁了出去,一闭眼,便如木头人般念道:
“红曲酒红曲酒,醉仙楼的红曲酒;
滋阴养颜不怕丑,壮阳补肾举得久;
此酒只应天上有,清酒带你忘愁忧。”
……
不到半日,沈清酒在醉仙楼卖酒的消息便传遍金陵街头巷尾。前来一睹酒痴公子绝世容颜的人一时将半个金陵围得水泄不通,满城闭店,万人空家。江湖传闻,金陵城里百花这一日忽全部盛放,花香满城池,人人皆簪花为乐,如度盛节。
人群中,一股内力之风推开一条路,金琯悠悠走来,在沈清酒面前放下一锭十两金,灿灿夺目。
她暧昧不明:“喝了红曲酒,能举多久?”
沈清酒知她不怀好意,索性不言。围观者却起了哄,非要他回答不可。幽娘见金琯气质脱俗,虽戴着半截面具,仍可知是个美人,以为是沈清酒结的新欢,便用丝帕掩面,佯羞道:“当然是和他一样久啦!”
男人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订银如雪花飞来。
金琯又问:“那沈公子能举多久呢?”
她掰着手指算计,摇摇头:“不对呀。听闻沈公子一夜百次,算下来每次……唔,只有半盏茶功夫呢?”
男人们一听,连连高呼退酒。
沈清酒沉住气,笑道:“可不敢一夜百次,傻子才信这种谣传。你是傻子么?”
“哦,不是一夜百次。那敢问沈公子一夜能几次?每次又举多久呢?”
沈清酒回敬道:“旁人也就罢了。若是对你,一夜多少次都行;你要多久,我就给多久。只怕姑娘受不住呢。”
他说得轻佻至极,人们轰然大笑,男人里盯着金琯的眼光忽变得猥琐起来。
——头一遭有人敢这般调戏她,金琯羞恼不已,一耳光向他扇去。只听清脆一声响,沈清酒左脸徐徐浮出四条指痕,辣痛辣痛。
“呸!”
金琯再唾他一口。
——头一遭有人敢这般侮辱他,沈清酒决心弃了风度,势要跟这妖女作对到底。
转瞬间,金琯只觉腰间一轻,竟是沈清酒拉住了她的织金腰带,轻功霸道,挟她跃上了醉仙楼最高处的檐角。
他先使擒拿手将金琯双腕缚住,而后一把拽起她的左足,将她倒吊于酒楼之上。此情此景,险峻万分,霎时便惊呼一片。
街边的门门窗窗陆续有人伸出头来望,秦淮河里的船客们也纷纷走上甲板来瞧热闹。沈清酒紧紧擒住金琯拼命挣扎的足踝,放声大笑。
“诸位都来瞧瞧清楚,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神娲宫十宫主——金琯。光天化日在金陵城为非作歹、胡搅蛮缠,被沈清酒倒挂于醉仙楼上,小示惩戒。倘若再犯,便一生一世被沈清酒如此戏弄,哈哈哈哈!”
金琯目光如刀剜向沈清酒,恨不能将他撕咬粉碎。沈清酒却笑眯眯弯腰:“你向我求饶,我就放你下去。”
金琯哪里肯干,咬紧牙关呸道:
“有种你吊我在这里一辈子,否则休想!”
金琯不停破口大骂,而沈清酒含笑一一接纳。直到多年以后,还有人戏谑讲起酒痴公子将一名绝色美貌的妖女倒吊在酒楼之上戏弄的江湖轶事。
故事的结局却很少有人谈起。
记忆里最深不过二月桃花,大街熙攘,浪荡公子开怀大笑,狼狈少女怒骂久久。
他手掌灼热无比,紧抓在她皓白足腕,斜坐檐角快意饮酒;日落月升,她骂音减小,终于细细呜咽。
幽娘直叹二人是冤家,却又觉惟有这般女子能治沈清酒,唤来赌场老板一合计,便在人群中吆喝起来。
“酒痴公子风流浪荡,害得多少少女怀春不得?金十宫主艳色绝世,又惹多少才俊苦受折磨?既都是情场高手,害人无穷,倒不如他俩在一块儿,真可算得为民除害!”
人们皆笑:“有理、有理!”
幽娘用酒坛在醉仙楼门前隔出东西,高声道:“咱们就想瞧瞧,现今势同水火的这两人,到底会不会成就一段姻缘?”
说罢,便走向酒坛东侧,道:“我押,必成眷侣!”
赌场老板在酒坛西侧站定,道:“我押,仇深似海!”
沈清酒在醉仙楼顶笑道:“这可让我和妖女分不出胜负。我押妖女必对我动心,一百两金!”
金琯不服,冷笑道:“加十倍,赌他为我舍命!”
“记下了记下了。”幽娘笑得合不拢嘴,“那便改成押谁胜出,如何?”
押沈清酒胜的人在东,押金琯胜的人在西,一时分不清谁多谁少。老八舌打金陵路过,恰见此盛事,心中盘算:那金琯虽然身负令人一见便寤寐思服的怪异本事,可自从在揭谛海上对沈清酒惊鸿一瞥,他这把老骨头竟生出、此刻便死也无憾的想法,可给他吓了一跳。
思来想去,金琯只可算世上众多美人之一;可沈清酒那般令人惊心动魄的风采,百年只可一遇。
老八舌定了心,押上半副身家,赌沈清酒赢。
喧嚣过后,金陵城眠入长夜。寂静里,醉仙楼一户窗扉透出光亮。
窗前,沈清酒膝上是金琯乌青色的脚踝,他手指挑出一团冰凉药膏,在她足上均匀抹散。
“沈清酒,总有一天我要你跪在我脚底哀哀求饶。”
沈清酒抬眼看她,像听了一个笑话。
“是这样求饶吗?”他学起她之前的低声抽泣,“这种哭法我可不会。”
金琯诡笑:“走着瞧。我要你生不如死。”
风吹烛闪,沈清酒手下猛然用力,疼得金琯呲了一声。她一掌打去,却被沈清酒握在手心,动弹不得。他眼底笑意不藏,无声嘲讽。
而金琯又说了一次:“总有一天,我要你生不如死。”
像句谶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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