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家往事之转折

　　鸿昊十九年，七月初

　　父亲直到一个多月后才踏进家门，王睿看到父亲比往常都要亲热了几分，眼眶更是直接红了，这一个月来，他当真是遍尝冷暖。钱氏她们很是紧张，生怕他私下告状，后来发现他什么都没说，俱是松了口气。倒是王鹏没多想，当年他去私塾接大郎时，大郎都嚎啕大哭了，这回已经算是克制了。

　　第二天，王鹏就将大郎叫入书房，兴高采烈地拿出了他这趟出门的最大收获，一本律法书。那天的事，他现在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他爹喜气洋洋道：“儿子，这次运气不错，总算拿到了这本书。以后你就开始背这本书吧，对你将来有好处。”

　　王睿这些天饱受委屈，都没人诉说，如今好不容易最疼他的爹回来，结果又是提要求，他当下就有些受不了了。怎么就只对他提要求，怎么不找家里的其他人？这些天，他的那些好姐弟可给了他不少委屈，可他爹呢，一如既往地就会夸奖她们，哪怕她们什么都没做！再说，保持功课第一，本就不容易，为什么还要有额外的功课？他好不容易才把字典给打发了，为什么还有下一本？

　　他登时就激动了，“爹，我不要学。”可随即觉得语气太冲，又缓了缓，试着跟他爹讲道理，“大家都没学，我为什么要学？”

　　“你是我儿子，他们不是。”父亲语气平平地解释。

　　这理由很强大，大郎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只语气坚定道：“总之，我不要学，我不要额外的功课。”这两年为了维持第一，其实过得相当辛苦，身后的同窗追得很紧，他需要全力应对。没了字典，他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这回若是继续加功课，他的成绩可能就要保不住了。到时候还可能因此而被他爹修理，怎么看都不合算。

　　“听话。”父亲语气已经略带严厉，可他还是摇头拒绝了。

　　王鹏威胁道：“再闹就不让你读书了。”　

　　王睿再次拒绝，“我就不要学。”他了解父亲，根本不可能不让他读书，很多时候，他觉得父亲比他还看中读书。

　　父亲语气开始发沉，“你不要读书了？”

　　王睿犹豫了一下，觉得父亲拿一个不可能的东西来威胁他，完全是小看他的智商，为此，他特地将脖子仰得高高的，“对，不读了。”

　　随后，他就被吓傻了，他从没见过他爹那么暴怒，一如狂风暴雨一夜而来，打破了所有的平静。王睿的拒绝触动了王鹏的敏感神经，这对他的打击超乎意料地大，他一直都把这儿子，当作唯一的希望来对待的，不然他又何至于，在镇上一守就是数年，只为督促儿子功课？

　　王鹏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为了赚钱，为了给儿子一个好环境，绞尽脑汁，东奔西走、风餐露宿地，他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就是这本书，又哪是能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可大郎竟敢这么糟蹋他的心意？！登时，王鹏整张脸都气红了，甚至感觉连眼睛都发红了。他一再提醒自己孩子还小，为此他非常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生怕自己手劲大，控制不住脾气，再打出个好歹来。

　　缓了好一会后，王鹏才终于让脸色平静下来，跟家里招呼了一声，就带着王睿去了村尾的那处老宅。老宅离村里其他的人家都有点远，所以后来才又有了现在的宅子。而自王逸凡过世后，那里一直空着，也只有王鹏偶尔会过去看看。

　　王鹏将王睿带到了老宅，在门外上了锁后，就径自离开了。

　　王睿傻眼了，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半个时辰后，父亲终于回来了。

　　“爹，你回来了。”他看到父亲回来，松了口气，欣喜地迎上去。他知道父亲还在生气，于是偷偷地瞄着父亲的脸色，小心讨好道：“爹，我，我会好好学的，爹，你别生气。”他想自己也不是不能把那本书给背下来，辛苦点应该撑得下来。至于将来，功课会不会因此保不住第一，那只能等将来再说了。

　　可他爹完全不为所动，“这话说晚了。现在，过来，别惹我发火。”

　　这时，王睿才意外地发现，他爹手上多出了根藤条，一看就是新制的，他听说有同窗挨过，据说很疼。当初，他甚至想过试一试到底有多疼，也好有个心理准备，毕竟他爹第一的标准，真的很难达到，不想今天，居然真就出现在他爹的手里了。

　　“爹，爹”他有些慌了，期期艾艾地不敢过去，他怕疼。

　　“过来！”他爹板着脸喝道。

　　这会，他吓得不敢说话了，条件反射地走到他爹跟前去。

　　然后，他就被他爹给压到膝盖上，他先是惊呼一声，随后又畏畏缩缩地道：“爹，爹，我真的错了，我……”

　　求饶的话还没说完，屁股就被狠狠地抽了一下，“噢”，他痛得整个身子都差点跳起来。这哪里是很疼，分明是非常非常疼。他开始使劲挣扎，可什么用都没有，他爹的力道，远不是他这个小身板能撼动的，而那份挣扎，反让他爹压着他的力道更大了。他爹对他的哭叫根本不为所动，反是一下下地不停地抽打着。

　　“爹，爹，疼，疼，呜呜”他忍不住尖锐地哭叫出声。

　　“疼就好，疼你才能记住教训。”一想到儿子高昂着脖子，一脸骄傲地表示，就不要学，他就觉得心里直烧着一把邪火。

　　王鹏想到这些年的辛苦与付出，更是愤怒地眼圈都红了，“这些年，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我让你不识好歹，我让你不识好歹。”王鹏说着说着，心里更是带上了火气，也就更不留手了，一下下重重地抽打下去。他手上的藤条，是他精挑细选过的，不会把孩子打出好歹来，不过却会很遭罪。

　　王睿怎么哭喊求饶都没用，声音越发凄厉，到后来，更是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了，直哭得喘不过气来。

　　等王鹏回过神来，才发现大郎屁股上青紫交错，已是没有一块好肉，一身狼狈。此时，大郎的哭喊声已经很小，神智都有些迷糊了。王鹏登时就慌了，“大郎，大郎”。

　　大郎似乎听到了，声音极小地喃喃道：“爹，我不敢了，不敢了，别打了，别打了，疼。”一边说着，眼泪更是自腮边滑落下去，显然这话他已经说了不只一遍，只是刚才王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只管自己出气了。

　　王鹏看他还有反应，先就松了口气，“爹不打了，不打了，乖。”

　　王睿嘴角勉强勾起了一抹笑意，“嗯，我乖”，声音微弱几不可闻，随后瞬间陷入了昏迷。

　　大郎昏迷后，王鹏吓坏了，确认他还有呼吸，就急忙抱他去镇上找大夫了。

　　虽然大夫一再保证只是皮外伤，不会有生命危险，但王鹏还是在买了大夫给的药之后，坚持又买了些昂贵的参片备用，最后才辞了大夫带儿子回村。王鹏守在儿子身旁，此时已经后悔下手太重了，他突然发现这个儿子还那么小，那么脆弱。事后，王鹏因为这次的事情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随便动手打他了，后来找了手板，据说很多家长都用这个。

　　疼痛、发烧，惊惧、委屈，几度昏昏沉沉的，大郎反反复复地病了一个多月后，才终于痊愈。他爹有没有后悔，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收拾惨了，有一度他甚至不想见到他爹。可他生病期间，他娘却一次都没来过，事实上，除了他爹，没有任何人来看望过他。病愈后，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脸上更是显得青白而没有血色。

　　这天，王睿终于能下床了，许是因为被他娘漠视的不甘心，许是想告诉自己，除了爹以外，他也是有娘疼的，于是他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去见了钱氏。

　　远远地，他就看见钱氏在晒被子，脸上没有一丝忧愁，似乎完全不知道他被打的事情。可他明白他娘是知情的，因为他就是在家里被带到老宅的，后来更是请了大夫，他娘不会不知道。他一度踌躇不敢上前，他不愿意最后的希望破灭，可联想到挨打时无力挣扎的剧痛，求饶无果的酸涩，他还是坚定地向他娘走去，哪怕只是迟到的安慰也好，他想。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娘偏宠的二郎，所以他求的不多，只要一点关心就好。话虽如此，可到底心下还是觉得委屈，他对他娘声音虚弱地问道:“娘，我最近一直在村里，你怎么一直都没来看我？”

　　“那你怎么不来看娘？”钱氏反问，理直气壮地，似乎觉得他不该说这话。

　　“我，我被爹教训了。”大郎说到后来，到底有些难堪。

　　“可是你爹对你不满了？”钱氏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窃喜，“那大郎，你看你爹会不会换二郎去镇上读书？”

　　大郎当下只觉得一盘冷水兜头泼下，冻得他直发颤，身子晃了晃才站稳。他有些神情恍惚地看了他娘一眼，是啊，他娘从不喜欢他，他到底在奢求什么呢？他爹若是对他不满，他娘不仅不会为他发愁，还会窃喜二郎终于有了机会。他不是早就清楚他娘的偏心了吗，如今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之后，钱氏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话过了，努力地回转过来，他也强打精神配合地搪塞几句后，就摇摇晃晃地回了老宅。

　　他一直是羡慕二郎的，非常！他羡慕二郎随意就能得到爹的赞赏，哪怕他什么都没做，他更羡慕二郎能得到娘的全心疼爱，在娘眼中，不管二郎做什么都是对的。爹也疼他，可前提是他必须优秀，无人能比的优秀，不然这次的教训依然还会重演。而娘呢，她的心里眼里怕是没有他的存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想到这，他心里涌起浓浓的酸涩感，喉咙哽了哽，又强咽了下去。他要尽快回家去，赶在他爹回家前，他不想跟他爹解释他出门做什么了。

　　大郎不知道的是，钱氏其实是去看过他的，只是那时他还没醒。王鹏出面接待了她，却要求她在大郎痊愈前，不要再来了，她反对过，可王鹏却提醒她，让她别忘了他们当年成亲的真相，还让她以后对大郎的事少过问。之后，她就灰溜溜地回来了，后来大郎的病情，她却是真不清楚了。

　　钱氏看着远去的大郎，追了几步，可到底还是失落地停了下来。她想跟大郎说，哪怕她偏心二郎，可也是关心他的，甚至想跟他说，她去看过他的，只是他父亲不许。可她怕大郎不相信，更怕因此激怒丈夫，最后只能黯然地回家了。

　　而王鹏的举动也并不难理解，他在大郎的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心血，若是因为一顿胖揍，反而让大郎亲近了钱氏，那他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了？既然如此，自然要在大郎身心脆弱的时候，将钱氏先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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