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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徐说,你又发什么呆呢,你的电话已经震动好久了。”小辛无奈地戳了戳徐说。刚开始见面的时候倒没觉得,后来小辛才发现,徐说看上去聪明能干,给人一副什么事情都能搞定的沉稳感,但生活里却经常迷迷糊糊的。

  比如她真的很喜欢走神。

  徐说的回忆被打断,不好意思地冲小辛笑了笑,赶紧掏出手机。

  看了眼屏幕,是顾召南打来的。

  “小说?你在哪里?”那边的语气有点不易察觉的急。

  “银时广场。”徐说忽然生出种不好的直觉,“怎么了?”

  “那还不算远。”顾召南叹了口气,“三医院,你先过来再说。”

  匆忙地与小辛告别,徐说拦了辆出租车就往三医院走。

  徐说大概已经有半年没坐过出租了,因为一次出租的钱可以坐好几趟公交。不过这次她管不了这么多。即使顾召南半个字都没提到徐影,但她清楚地知道,肯定是徐影又出了事。

  顾召南靠在病房外,微微垂着头。他的头发有些长了,软软地耷拉下来,倒有点像是又回到十八九岁时候的样子了。

  徐说走过去,刚想开口,他便像是有察觉地抬起了头,眉目间尽是倦色,眼底裹一圈淡淡的青:“徐阿姨刚睡着了。”

  “吃饭了吗?”

  徐说缓缓地摇摇头。

  “走吧,去吃个饭。”

  刚出医院,徐说便忍不住问:“我妈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是过度疲劳,跟上次一样。不过这次好像更严重一些,要挂三天药水。”顾召南指了指对面一家小炒馆,“医院这边没什么吃的,将就一下。”

  徐说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将就,反正她平时也不会吃什么五星级大饭店。况且此刻她根本没什么吃饭的欲望,只一心想着徐影的病:“你打电话的口气那么急,应该不止这些吧?”

  顾召南有些无奈,徐说还是这么聪明。

  “过度疲劳这种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经过长期累积,说不定哪天就会猝死。”顾召南叹了口气,“你还是劝劝徐阿姨吧,让她不要那么辛苦。”

  “我爸他其实一直都……”

  话说到这里,徐说便不再想继续。如果说和顾召南还能维持一种朋友间的交流,那么毫无疑问,顾伯庸的名字便是终止的符号。

  两个人进了店。

  顾召南大学毕业后便从家里搬了出去,零零散散地找了几个工作实习,最后才在现在的公司安定下来。虽然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怎么见面了,但顾召南还是记得徐说喜欢的口味,点的全是她爱吃的菜。

  把菜单递给老板,顾召南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对了,还没问你,新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

  “快高三了,学习压力大不大?”

  “还好吧,就是有的科目还是得花点硬功夫。”

  “压力多少有点吧,也是好事。不过放轻松,以你的成绩清北肯定是没问题的。”

  “考个好大学就行,清北倒是不强求了。”

  顿了顿,徐说认真地看向顾召南:“今天谢谢你了,召南哥。”

  顾召南没搭腔,再开口时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试探:“我一个朋友,他们工作室要拍宣传的微视频,缺个女主角,就是像你这样的气质。我觉得你挺合适的,要是真想谢谢我,那就去试试?虽然酬劳不算高,但是活也不累。”

  徐说不傻,自己一没名气二没拍视频的经验,长得好看的女生多了,哪里就她很合适,顾召南肯定是变着法子帮自己,背后还拜托了朋友。

  想了想,徐说还是觉得该把话说清楚:“你不用为我们做这些的。”

  顾召南有一双明亮又温柔的眼睛,大概过了五六秒,那双眼睛弯成一个小小的弧度:“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徐说几乎是立即就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但这话形容的,让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都过了这么久了,顾召南身上仍旧有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就像她问他会不会受处分的时候,他也是露出这种笑容。

  徐说没有过父亲的体验,但长兄如父,虽然拿来形容他们不怎么合适,但确实是她某些时候的感受。

  “那好,就当还你人情了。”徐说也顺着他的话开玩笑。

  “那到时候我通知你吧,要提前过去试个镜。”见她笑了,顾召南也松了一口气,随即打趣道,“要是导演觉得没感觉,也不会用你的,那就只能换其他的方式补这个人情咯。” 

  徐说看着他笑,又想到医院里他满脸的疲惫,以及上次楼下见到他时也是这副样子,不由得说:“你也别太劳累了,路还很长,又不急这一时。”

  -

  徐影中途一直没醒过,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周一又是一个大晴天。徐说昨天也够累,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她去买了份早餐来吃,本来想给徐影也买好,可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早餐会不会冷掉,便打算先给她准备点水果。

  柜子上放着顾召南买的水果口袋,徐说提下来看了看,挑了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出来,去卫生间仔细洗了洗,又坐回床旁边的椅子上削皮。

  削着削着,柜子上的手机震了几下。

  她看了一眼,是季湉湉的短信。上次季湉湉给她二手书店的地址时,两人交换了号码,她让徐说找不到的话就给她打电话。可是徐说基本不怎么用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字也少得可怜,压根儿就忘了自己还存了她号码的事儿。

  徐说拿着小刀,用大拇指摁开短信。

  “徐说,你今天怎么没来呀?”

  “天啦,我们年级周五的时候居然有社区活动诶,四舍五入就算是半个郊游了吧。我们一组怎么样啊。”

  “行不行呀,我把名字报上去啦。”

  徐说看着手机上的短信,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从懂事开始,徐说就没有交过朋友这种东西。因为徐影的事,别的家长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和她玩。

  幼儿园的时候,每次她穿好看的裙子都会被班里的小男孩掀开,或者是被泼上脏东西。那些小朋友骂她是野种,说她没有爸爸。久而久之,不明白“野种”是什么意思的徐说也渐渐懂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有一次美术课,一个女生的蜡笔掉到地上摔断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在一边安慰也没用。徐说走过去把自己的递给她,那是她看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求了好久徐影才给她买的。

  结果那个女生一把拂开蜡笔盒,抽抽噎噎地也不忘瞪着徐说:“我才不要你的……你的东西都是脏的。”

  有人拿起徐说的画,指着上面的一家三口:“老师,徐说撒谎,她根本没有爸爸。”

  后来的事有些模糊了,徐说只记得所有小朋友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蹲在地上,把断了的蜡笔一根根捡回盒子里。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徐说抱着那盒摔断的蜡笔,第一次问徐影:“妈妈,我的爸爸是什么样子的呢?”

  徐影想了想,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你爸爸呢,是一个很温柔,很爱妈妈和宝宝的人。”

  “他长得帅吗?”

  “一般吧。”

  “他有很多钱吗?”

  “没有噢。”

  “那他非常厉害吗?”

  “也不怎么厉害吧。”

  徐说失望地“啊”了一声:“爸爸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啊?”

  徐影笑着问:“平凡不好吗?”

  徐说想了想,又仰起小脑袋,笑呵呵地说:“没关系,只要是爸爸的话,不用很厉害小说也会很崇拜他的。”

  而徐说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的,“平凡”两个字后面的心酸与无奈。

  后来她上了小学,那些流言变本加厉,而她也终于明白了“野种”的含义。每次有人欺负她,她都会奋力地反击,激动地反驳那些话,她说她是有爸爸的,尽管他很普通,但是他是爱他们的。

  直到十岁那年,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蜡笔断了的女生说她的东西脏,为什么家里一张父亲的照片也没有,为什么外公外婆那么不喜欢她。

  因为她是“父亲”血淋淋的罪证。

  她证明着徐影在那间昏暗的酒吧隔间被粗鲁地强/暴,她是一盒胶卷,不断地卡带,不断地放映着那些瞬间。

  那些徐影浑身疼痛地盯着起伏的天花板渐渐麻木、跌跌撞撞走在马路上用手遮挡刺眼的汽车探照灯、忍受所有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或恶心或同情的目光、拿着验孕棒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生下这个孩子的每个瞬间。

  他们说的没错,她是真的没有父亲的,那种恶心的血液流淌过的身体里的每一处,都像是某种无言的嘲讽。

  那个时候每天早上睡醒的瞬间,脑子里意识还很浑浊的时候,徐说总是下意识地想哭——又是新的一天到了。生命的齿轮永远不停地转动,每个人都要马不停蹄地活。

  上了初中过后,因为顾召南的原因,没人敢说什么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可是也不会有人想和她做朋友。再后来,顾召南毕业去读大学,她高中的时候又遇到了邢韶琪那帮人。徐说简直不再对任何一种感情怀抱希望。

  徐说也不再像幼儿园那样热心,她变得沉默,只专注于学习。她想,或许只有学习可以拯救自己了。

  每次家里的墙上多一张奖状,每次多考一回第一名,每次听到那些骂徐影贱货的女人恨自己的孩子不争气时,徐说才会有一种自己确实活着的实感。

  不是作为强/奸/犯的女儿,也不是一个没有爸爸的野种,而是成为独立的个体,一个与任何外在都没有联系的个体活着。

  不要和外界产生联系,因为这会很麻烦。徐说从小就知道的。

  但此刻,她盯着手机屏幕,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微微摩挲了几下键盘,她终于发了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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