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075
他是一个人进来的。
脚步声很轻。
苏循又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在暗卫的地宫里,静静地望着外头的星空时,听到的也是这样的脚步声。
那时候觉得安心,将他当作自己的亲人,甚至想着为他去死。他在明,他在暗,其实没什么不好。可是,他却为了凤君的位置想要将他和地宫一起烧毁,甚至娶了他心爱的女人。
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迎着烛光一点点的变得清晰。
苏淮看了一眼坐在苏循身边的谢凉,稍稍放下心来,重新对上苏循的视线。
“你说你要见我?”
谢凉望向声音来源的地方,才发现苏淮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苏宣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只是脸上的表情非常的冷漠,谢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好像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寒意,让人不敢靠近。
苏淮朝她走了过来,慢慢地冲她伸出手。她有些不解,还是伸了出来,被她握住,他很快搭上她的脉搏,似乎在确认什么,不一会儿,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微微露出笑容:“没事就好。”
他是以为她中毒了吗?
这也未免太小看她!好歹她也是师出名门自幼学医的。
她想迈开步子,可是没踏出一步,身体就不自觉的晃了晃,苏淮伸手拉住她,附身将她打横抱抱了起来,她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两个人挨的实在太近了。
“怎么回事?”
“外头的花草都有些毒性,毒性相生相克,虽不致人死命,但是会短暂麻痹四肢。”
可是——
谢凉看了一眼毫发无损地苏淮,转念一想,也罢,人家好歹也是栖凤的凤君。
“爹,你们先走吧,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苏宣上前几步走到了苏循的面前:“也好,我从很多年前,就希望能够这样见上一面。”这句话确是对着苏循说的。
她对屋子里诡异的情形确实觉得好奇,也有些吃惊苏淮竟然真的让苏宣一个人单独留在那里。
“他一个人没事吗?”
苏宣是个有为的少年,会是一个良配佳偶,谢凉也看的出来云裳对他有好感,私心里并不希望他出事。
苏淮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路抱着她,直到出了门,才喃喃开口,两人靠的有点近,话音低沉的有点像是在耳边呢喃。
“闭上眼睛。”
她在这花草林吃过亏,于是乖乖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抱着她的人停止了动作,她试探性的睁开眼睛,却刚刚好对上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视线。
气氛,
有些尴尬。
她想要下来,他却抱着她的腰没有松手。
“这药性需要缓上一阵子,你先在马车上坐一会。”他抱着她上了车,扶着她坐好,自己坐到她的身边。
周围很安静,
这是所僻静的院子,
唯一能听得到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无论如何,这次的事情算我欠你的人情。”不知道说什么打破沉闷的氛围。谢凉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变得越来越尴尬。
经年的离别,彼此都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累积沉淀下来的只有疏远和客气。
起初那一点赌气懊恼说开了也烟消云散,反而再见面的时候,心情没有了半点依托,变得相当奇怪。
她看到他取出腰间的帕子,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包扎着:“这次是我累你,该说抱歉的是我。”
“你的伤势如何了?”虽然她派人打听了说苏淮回栖凤治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但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印象始终是那个满身血色狼狈不堪的样子,很是让人担忧的样子。
他先是有点惊讶,而后笑了笑,“无妨,没有大碍了。只是醒来时身上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动弹不得。也不见了你——”他低下头,正对上她迎过来的视线。
“你没事吧?”
谢凉点点头:“没事,没什么事。”
他替她涂好随身携带的药膏,包裹好伤口。
“噬心蛊虽然能让伤口愈合的快点,可于自身的损伤却极大。你日后还是要小心些,尽量不要受伤。”
谢凉看着他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蛊毒不难解,只是需要费些时间。你给我些时间。”
她——
她看着他并不是为了他这句话的。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也没打算要麻烦任何人为自己费心。从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了为自己考虑,也学会了不要期望别人。
“凤君。”
“你小的时候就很不喜欢受伤,稍微碰伤一些就会哭的很厉害。南宫师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不怕,却那么怕疼?他笑你孩子气重,说我太宠着你,但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怕疼会懂得规避危险,会活的更长久,更平安。”
“不要说了。”长久和平安都是那么遥远的字眼了。
“南宫师父曾经问过我,对你是什么样的心情。我那时笑着对他说只是妹妹。可是心里却觉得害怕,因为片刻的犹豫。”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眼角,“我不希望你难过,希望你每天都过得好。希望你开开心心,希望有人可以爱护你像是我这样,希望有个人可以替代我好好地照顾你,让你能够继续这样无忧无虑——那一刻想了很多,犹豫了,迟疑了,心里最后涌现的居然是不甘心。好像我一直珍视的东西就要成为别人的一般。”
这是谢凉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
苏淮一直是个内敛的人,哪怕是他在苏宣那样的年纪的时候也比周围的一般少年来的老成。想要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实在太难了。
谢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揪紧手中的衣角。
“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选择有多艰难,多沉痛。离开京都前的几天我都彻夜难眠,焦躁不安。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我做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可是事实上,我回栖凤的路上就已经明白自己后悔了。我知道你在一步一步的走向我靠近我,走得那么艰难,可是我这一步退的这样大,退的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栖凤出事的消息是在几天之后传来的。我在离开京都之后折返过一次,却因为那个消息而再次踏上回栖凤的路途。我知道这一别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回到栖凤之后,是接下来长达一年多的和周边几个国家的战事,等我从这长久的事务之中脱身的时候。你成亲的消息传来了。我去看过你一次,也见过裴济。那是个出色的少年,我相信你会过得很好,所以我离开了。回到属于我的位置——”
啪!
这一巴掌出手极重,谢凉望着发红的手掌,却笑了,眼泪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早就忘记当时的心情,早就不会因为那时得不到回应,没有求到的答案而伤心难过了,可现下——
两个人,
要走到一起,
必定有一个人要走向另一个人。
她曾经以为,他只是站在原地,
因为她不够努力,所以没有靠近。
可现在,
他却告诉她,
他看到了她前进的步子,
然而,
却选择了后退。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讽刺的呢?
他一动不动的任由她的拳头砸在他的胸口,看着她发红的眼眸,心上泛起些酸涩:“这些话我这一生只说这一次,日后也不会再说。”
马车外朦胧的月色照在他的白衫上,却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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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十天前,她和苏宣从栖凤赶到滨州,苏宣和凤君两个人长谈了一夜之后,苏宣的情绪就一直很不对劲。之前的他虽然不经意间会透出一丝寂寞的神情,可这些日子他的情绪却显得阴郁了几分,也不怎么说话,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顶,望着远处,静静地坐上一天。
她取了梯子,慢慢爬了上去,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不敢往下面看。在快要靠近他的时候,脚一滑,糟了,她吓得闭上眼睛,腰却被一把抓住。接着整个人扑到了一堵墙。
“好痛!”她睁开眼睛才发现鼻子撞到的是他的胸膛,他的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腰上。
确是这几天来难得露出了笑容。
“不是害怕吗?上来做什么?”
云裳被他问的红了红脸:“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她从他怀里坐起来,调整好位置,抱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这几天你的话很少,一直呆在上面,也不见你去见凤君。还有——”云裳有点担心,那夜他和凤君一起出去,却在倾盆大雨的雨幕中徒步走了回来,也没有打伞,浑身湿透,面色青白的可怕。
“那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吗?”
苏宣看着她一脸担心,用力拍了拍她的额头:“别胡思乱想,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那天你——”
“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担心你主子吗?现下她人就在这里,你不去看看吗?”他打断她的话。
看来是不能问的事情。
问了,
也只会让他更烦恼而已。
“主子那儿有凤君在照顾,用不上我。”云裳吸口气:“不过看来,你这儿应该也用不上我。”她起身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树叶,沿着青瓦往梯子的方向走过去,可步子还没有来得及迈开,就被后头的人握住了手腕。
“陪我坐一会儿吧。”
相处的越久,就越是看不懂苏宣,云裳想,以他这样的身份,在众人的呵护下长大,有凤君那样一个行事出色的父亲照顾着,有蝴蝶姑姑视如亲子一般的对待,还会有什么无法言说的伤口吗?
“说到主子,我确实有点担心,她已经昏睡了十天了。凤君说是为她调理身体,药性比较强才会这样,可是——”
“爹行事有分寸,医术上也颇有造诣。”
“我没有怀疑凤君的医术,只是多少还是会担心。除了爹之外,主子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我希望她能一直好好的。”她没忘记那天凤君抱着主子进屋的时候,主子的样子,毫无生机,就像是冬日树梢那最后一片掉落的叶子。
“不管怎么样,凤君说主子明天就会醒,到时候应该就没事了。”主子醒来应该就没什么事情了。
她现下担心的倒是成叔,这几日守在主子房里,人看着憔悴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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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淮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轻咳了两声。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警惕起来。
“是你。”
成渊看了一眼烟熏火燎的厨房:“阿凉要是知道她喝的药是栖凤凤君亲手熬的,怕是会吃惊。”
苏淮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桌子上的药碗上:“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现下还可以,只是明天她就会醒。到时候可瞒不住。”成渊将怀里的小包袱取出来,扔了过去。
苏淮抬手接住。
“这是——”
“我知道你用来替阿凉解蛊的药是为了你自己准备的,都是些不好找的药,用了要凑齐并不容易。这些虽然比不上你的那些,但是一时应应急还是可以的。”
“谢了。”
成渊笑了笑,觉得现下两人这情形有点奇怪。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闻名天下的栖凤凤君在厨房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苏淮一人迎战各国联军的事情,成渊虽然没有亲自参加,成为他的对手,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听过。
他们都是年少成名,都是战名在外,而如今都是沧桑过后的平静。
上回在滨州时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出于本能,他还是能感觉得出来这男人的危险。
“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病人而已。”苏淮起身,将药碗递给他:“这是最后一副药,明天阿凉应该就会醒来。”
成渊伸手接过,苏淮却没有松手,只是正色看着他:“有些事情,并不适合女人去做。”
“她想做的事情,我会尽我所能帮她达成心愿。更何况,血衣教对凤君你而言也是个棘手的存在不是吗?”
苏淮看着他转身离开,嘴角的笑容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远,而慢慢消失。
宁海平在门外战了一会儿,见成渊离开了,才走了进来。
进门就看见苏淮咳嗽的厉害,手上的帕子上被血色染红。
“君上。”
“烧了?”
宁海平看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回神点点头:“那座院子都烧成灰烬了,什么都没有找到。”
“是他一贯的做法。”他接过宁九递过的水杯,喝了口水:“那几种花草不是容易养活的,隔一段时日就要换土,那些土壤是特殊的。你派人找下附近有这种土壤的地方。务必找到苏循——”
“如果找到了,君上的打算——”
“不必留活口。”
现今栖凤的孩子们大多都将苏淮当成一个平和好说话的君主,可一些年长的栖凤人确是知道的,这是一个可以一人血洗整个军营的男人,栖凤救了多少人,就有多少性命折陨在他的手上。
“谢凉的事情。”
“明日她就会醒了。到时派人将她送到别庄去,和云裳一起,让宣儿也跟着一起去。等血衣教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带她回栖凤。”
“可是——”宁九有些犹豫:“蝴蝶她——”
他对君上是很尊敬的,没有君上不会有现在的栖凤,早在十几年前被攻占,也早被苏循按照个人私欲而改造成人间地狱,不会有现在平和的日子。只是,
“蝴蝶那边我会同她解释的。阿凉的身体刚刚恢复,需要静养,等她恢复好,我会送她离开的。”
真的会送她离开吗?
那日君上抱着她回来时,脸上的神情他看的分明,这不是——会放手的神情。
还有药里的那一味药草——
虽然他不专精于医术,
却好歹也是栖凤人,
那药草于噬心蛊不是必须的,
确是一味,
让人丧失记忆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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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才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出来。”
绿茵中缓缓走出一个黑衣人,手里握着一支玉箫:“不打算装下去了?不装慈父良兄了?不留活口?我倒是想知道,以你如今的这身体,还如何对我不留活口?”
“凤凌的尸首不在滨州。”苏淮没有在意他的挑衅,侧身躲过他踢飞起身的石子,石子打在他身后的树身上,只听得轰的一声,应声而倒。
他对上他的视线,带了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你在滨州逗留,不就是要找她的尸首吗?”
苏循握紧手中的玉箫:“你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害了她的是你,杀了她的是她的父亲,我为什么不敢?”他起身走过他的面前,伸手划过他眼角的细痕:“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你还是这样天真?愧疚可以带来新生,也可以带来毁灭。可对于没有心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毫无用处的东西。”他收回手,慢慢落在自己的胸口:“这颗心,在很多年之前,你们就亲手挖了,忘了吗?”
“你——”
“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栖凤的凤君也注定不会是个好人。”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而后抬头慢慢紧握成拳:“凤凌的尸首我烧了,用你最喜欢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我什么都不会留给你。我要你一个人好好尝尝这余生的寂寞。心爱的女人因你而死,亲生的儿子对你拔剑相向,是不是比折骨断筋还要痛?”
“哈哈哈哈——”苏循笑出声来,扶住一旁的树站稳,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亏得宁九和大国医那老家伙为你卖命一辈子,你这副样子他们怕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族人敬仰爱戴的凤君,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是个天下最大的刽子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说着话侧身躲过苏淮的暗器。
“一言不合,想动手了?”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吗?”苏淮将手中的银线收回,这细线是特制的,平日用来号脉,可并没有多少人让他动手诊治,这线更多的功能是——杀人。
苏循看着自己身后已经断成两截的树枝,刚刚苏淮那一下是冲着他的脖子去的,是真的想要取得性命的。
“你这样的人活着真累。”他抽出玉箫中的短刃,做好比试的准备,看来苏淮上回在滨州并没有用全力,按照刚刚那一击的功力,他和他对战,胜算并不大。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几乎都在毫厘之间,只听到兵器相撞的声音,人影确是因为动作而模糊起来,等到停了手中的动作,苏循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多了道血痕,而苏淮的衣袖也裂了一个口子。
“爹——”
听到苏宣的声音,苏循变了变脸色,将手中的断刃收好:“看来暂时分不了胜负。”
苏淮撑着一口气看着他消失在林子深处,才扶着树干站稳。
“爹!”
苏宣一路小跑过去,就被眼前的狼藉吓了一跳,他站在屋顶看到有人在打斗,觉得不对劲才过来看看的——
“爹!”
他看着苏淮吐了一口血,血中带黑,连忙将随身带着的药丸喂他吃下,替他拍了拍背。
缓过气来,苏淮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才发现袖子上破了个口,手臂被划了一道小口子。
“你怎么过来了?”
苏宣望着苏循离开的方向,他刚刚其实已经看到那个人了,只是——
“我扶您回房休息。”
苏淮看着他不经意的望向苏循离开的方向,再一联想这几日他都呆在屋顶:“我和他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这是从我们出生就决定的事情。”
“爹。”苏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一般:“我不想您出事,可是他——”
“这件事情,你不用插手,过几日,我会安排云裳和阿凉一起去别庄,你和她们一起去,保护她们。”
“我——”
苏淮握住他扶着他的手,用自己的力量站稳:“我没有你想的那样不中用,还能靠自己的力气站着。你不用担心。知道你夹在中间会左右为难,所以离开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逃避,是一种保护。你明白吗?”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记住一句话,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没有辜负任何一个人,不必有愧,也不必不安。”
“爹——”苏宣看着他一个人慢慢的离开的脚步,有些萧瑟,夕阳托下长长的影子,他望着脚下的影子,觉得他离着他那样近,可抬头,却已经无法触及了,变得那样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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