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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济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谢凉会来接他出牢房,即便是在牢中听到谢修带来的消息说是谢凉想办法让他平安出来的。他和她虽然分开了那样久,可对她的有些性子却是十分明白的。谢凉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如果没有了感情,哪怕你死在她的面前,她都不会多看一眼。他伤她有多深,他也很明白。
所以看到站在牢房门前的人时,他有些发愣。
谢凉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乌青的胡渣,略带疲惫的面容,还有因为没有办法好好梳洗显得有些散乱的发丝,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那双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眼睛了。宁王虽然没有在狱中多折磨他,但是里头毕竟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她几步迎了过去,对方似乎看起来还有些狐疑。
她上前握住他的手,他有些讶异,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指看了很久,才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对上她的眼睛。
“阿凉。”
“我来接你,你似乎不太高兴?没看到明安公主,很失望吗?”她扁扁嘴看着他。
“不是——那个——”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我只是觉得你——”
“你好歹是因我的缘故而陷入牢狱之灾的,这点良心我还是有的。至于你相见的人,此刻在宁王府。这儿对她那样身份的人而言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这回也算是秘密出京,也没办法大张旗鼓,你——”手指被攥紧,力度有点大,打断了谢凉想要继续下去的话。
“走吧,我们回家吧。”
本应当是做戏的,谢凉想,可听到这话,再看他此刻一身的狼狈,不知为什么,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宁王准备了马车,裴济却没有去宁王府,而是去了驿馆,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有问,她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倒是安静的有些尴尬。
到了驿馆,他的副将已经等在那儿。谢凉掀开车帘下马车的时候,那几人的神情都有些吃惊。他们都是裴家的家将,从小看着裴济长大的。谢凉进裴家的时候见面都要喊句少夫人,自然是知道她的。
只是后来发生的种种,裴谢两家的关系闹得很不愉快,如今见面只剩下尴尬。
“少夫人。”先开口的是李成,这是裴济父亲身边的老将了,当年和裴济的父亲一起投身军伍,也是后来将裴济父亲的尸身带回南梁的人。在裴家是极有分量的长辈,连裴济这个现今的裴家家主都有叫一声李叔的。谢凉也挺敬重他的,他和裴济的父亲一样都是极其正直胸怀家国百姓一心为国的人,性子正直,行事公道。
这是谢凉时隔十年之后和他再次见面,裴济的父亲死后,李成便被派到了滨州戍边,这回也是为了来接裴济的。
“李叔,好久不见了。”谢凉还了礼。
十年前,徐州城破,裴老将军战死,李成单枪匹马带着老将军的尸身回到徐州,几乎算得上是九死一生。后来,裴济带兵死守徐州,力挽狂澜,熟悉前线形势的他给了不少建议,要不,徐州也没有那么容易收复。谢凉和裴夫人到徐州的时候,他曾经派人保护她们,却被裴夫人退回去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见到熟识的人,却还是能轻易想起当年的一点一滴。
下马车的时候,裴济怕她摔了,伸手扶着她,可下了马车,手却一直没有放开,而是拉着她一道往里走。
进了房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看裴济的打算是准备沐浴更衣,谢凉抽回自己的手,打算离开,却被裴济握住了手。
“有些话,我想同你说。”
谢凉太了解他了,虽然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心肠却比谁都来的软。不忍心叫任何一个人受伤。刚刚成亲的时候,她和他母亲有很多矛盾,他总是小心翼翼的两边赔着不是。不希望她们任何一个人伤心难过。而如今,不过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她,他娘,还有明安。
“有什么话,你梳洗完再说吧。我在书房等你。”
她大概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没有再纠缠,慢慢松开了手。
谢凉合上门,转身,看到李成正看着自己,神情中有些犹豫。
谢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去,正是裴济的房间,“李叔有话同我说。”
李成点点头。
“我们去书房谈吧。”
谢凉指了指路,李成跟了上去。
徐州驿站谢凉倒是不怎么陌生,徐州好歹是宁王的地盘,这驿站是宁王府出钱修葺的,说是宁王的私宅其实都不为过。布置摆设也和宁王府的别院大同小异。
倒了杯茶递过去,“李叔,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少夫人,您受苦了。”
谢凉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在谢凉的印象里,李成和死去的裴将军都是不苟言笑的性子,铁血铮铮的汉子,是流血不流泪,基本不说什么软乎话的人。
“李叔言重。”
苦不苦的,反正都过去了。
“当初阻止少将军开城门救您,以致您这十年颠沛流离,是我的错。”他说着忽然起身跪了下来。谢凉忙伸手拉他起身。
“李叔如此折杀阿凉了。”当初的情形只能那样选,谢凉是明白的。一城百姓的性命和一个女人的性命,任谁都会选前者。她怨恨裴济,不是恨他做的选择,而是恨他这十年来对她的不闻不问。她在北元十年,整整十年的时间,他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来找她。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她从心怀希望到一点点绝望,到最后只能自己骗自己,他尽力了,只是没找到。
可是费尽心力回到南梁,得到的却是他另娶的消息,他一家完满,衬托她半世流离,让她怎么能够甘心?
他没有起身,而是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李成愧对老将军的嘱托,愧对少夫人,也愧对了少将军对我的信任。”
谢凉有些糊涂了。
“当年北元挟持少夫人在徐州城门威胁,少将军当时虽没有开城门,可那之后却是单枪匹马去了北元大营想要营救夫人。当时去了一共八个人,回来的却只有少将军一人。少将军胸中一箭,险些命丧。军中大夫皆束手无策,还是明安公主请了名医来为少将军诊治才救回一条性命。少将军昏迷了两月,伤愈之后,便急着要去找您。那时,南梁和北元战事还未结束,老将军又阵亡。诸事繁杂,都需要少将军主持大局。李成便领下这个命令,替少将军查找少夫人的下落,只是——李成无能——”李成的心情有点复杂,他一生行事磊落,只有这件事情如鲠在噎一生都放不下。夫人来寻他,让他告诉少将军少夫人已经死了,让他规劝少将军接受公主。夫人以死相逼,他不得不从。虽然违心的对少将军说了少夫人的死讯,这些年却一直放不下在边关派人查找少夫人的下落,直到得知少夫人平安回到北元。
这件事情谢凉却是不知道,回到裴家之后,裴济对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她以为他是在嫌弃她,所以连带着之前的事情都不再提起。也一直以为他当年真的没有找过自己。却不曾想中间还有这一段——
“您做什么——”见李成拔出腰间的剑,谢凉连忙伸手拉住他:“李叔切莫如此。”
“我辜负了将军的托付,辜负了少将军的信任,让少夫人在外受了这么多苦,是我的错——”
“事情已经如此,即便您此刻引颈自刎可以解决些什么吗?”最恨的时候确实想过让所有人都给自己陪葬,明明自己那样痛,那样苦,他们为什么还可以好好的活着?
只是,
“李叔,此事也怪不得你。您毕竟是南梁守将,鞭长莫及,北元的事情,您无法尽皆掌握,没寻到我也不是有意的——裴济他后来同公主情投意合在一起,娶了她,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听到谢凉这样说,李成更觉得无地自容:“少夫人,少将军他娶公主并不是辜负您,是因为我对他说少夫人已经死了,少将军不曾怀疑才会——”
谢凉一愣,李成为什么会这样说?
转念一想,心里却明白几分。
见他低着头,伸手扶他起身:“婆母如此不喜,是我的责任。倒是叫将军为难了。”
“少夫人——”李成有些吃惊,她是怎么会知道?
其实整件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明安公主一直对裴济有意,裴济却已经和她成亲了,不可能让公主屈居为妾室。而谢凉,如果是小户人家的姑娘,倒是可以改妻为妾,偏偏,谢家虽然不大成气候,到底也是世家四大家之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让谢家主家的女儿为妾,即便是陛下也不敢轻易这样下旨。这一道旨意下去得罪的是整个世家的女子。
更何况,她性子向来直来直去,不会去讨婆母的欢心,又被敌军劫持,对裴家而言,她死,或许才是最好的。
李成被她扶了起来却更是惭愧。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阿凉不会多想。李叔也可以放下。”
“那少夫人和少将军——”
提到裴济,谢凉神色暗了暗,正要开口,门却突然开了。
站在门口的却不是别人,正是裴济。
谢凉眉毛一挑,心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倒是李成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何时来的?”
或许是谢凉的神色看起来比以往温柔许多,裴济的心像是被重重的揉了一下。
“李叔,您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单独同阿凉说。”
他有些害怕,因为她的改变。她不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什么都挂在脸上,喜怒哀乐一目了然地小女孩。现在的她把所有的一切情绪都藏在心里,旁人无法窥视半点。
虽然是有话要单独说,但是李成走后,两人却是都沉默了。
“对不起。”
这不知是裴济说的第几次对不起了,他不想说这三个字,却发现他们走到此时这样的境地,他其实再找不到其他的话开口。
谢凉伸手覆上他的手腕,他抬头看她的眼睛,见她冲自己微微笑了笑,低头才看见她在看的是——
“你把它修好了?”
这手串是他们的定情物,她把这个还给他的时候是真的存的一刀两断的心思的。但是此刻看到裴济四散的珠子重新捡回来修好,这样珍而重之的戴在手上,心里涌上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你可知道,东西可以修好,人却——”
裴济拉住她想要抽回的手,包裹在自己厚实的掌心里:“我知我伤了你的心——”
“裴济,我这一生注定再不会有子嗣。”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这是我欠你的,我不在意。”
“你可以不在意无子,裴家想来却是接受不了无后的。”云霞映衬着他的面容,剑眉星目,平日的冷厉被霞光柔化,看起来透着股温柔。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是她以为苏淮死了的第二年,王蘅那时还没有和大哥成亲,拉着她男扮女装去看状元爷游街。
裴济是那一年的武考状元,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起来意气风发。
人群中探花郎的马儿忽然受惊,冲撞了人,眼看就要撞上,他飞身跃上马急转马头制住了马,制伏了马儿,而后将那个受惊的孩子抱起来,还给他的父母。
当时他的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
裴济一直以为那次的她遭遇山匪的英雄救美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谢凉印象更深的确是游街那一回。他其实是个好人。不管对谁而言。
在世家公子之中,裴济的名声一直很好。
有才干,性子也好,模样也不差,没有世家公子自视甚高的做派,不管是市井百姓还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行伍之中的将军还是朝廷上的文官,他都有交游。
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暖暖的,柔和的,像是雨后那一抹彩虹。
可这样的性子也注定了他的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其实说来,你并不欠我了。这回的事情,你也不必介怀。我累你入狱,再接你出来。也算是扯平了。”谢凉起身打算离开,却被他从后头伸手抱住。
裴济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在牢中他想了很多,想到了他可能会死,或许这就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段日子了。
他最想见的确不是别人,而是她。
“明安怎么办?”果然提到这个名字,身后的人身影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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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驿馆,拐进一个僻静的角落,谢凉握紧袖口的毒针。
“出来!”
成渊轻轻一跃落在她的面前,神态看起来倒是轻松。
“是你。”谢凉见是他,松了口气,放松了下来:“你的伤势不是还没好吗?怎么还这样四处走动?”
两人沿着小路走了一段,七七八八地绕来绕才进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
“不过是些小伤而已。倒是你,真的打算同裴济一起去滨州?”成渊知道她的打算,只是看她刚刚对裴济的态度,若即若离的又有点不像是想要回裴家。
“该不会是听到那个老头的话之后动摇了吧?打算放弃了,不祸害裴家了?”成渊是看着她怎么一点点筹划把魏先和塔尔木弄死的,知道她的手段和狠心的。
“欲擒故纵不懂吗?我如果兴高采烈的答应了,日后在裴家能说得上话吗?你不是说裴济在裴家说不上话吗?自然要等那能说得上话的人开口我才能松口不是吗?”说是这样说,李成的那番话对她多少还是有些触动的。
“那就好,那我是不是要准备去滨州的打算了?只是你大哥他们来了徐州,你又去了滨州,把人留给宁王,你真能放心?”
“宁王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既然答应了我,想来会好好安顿大哥和我娘他们的。滨州此行,透着凶险,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彭也是只老狐狸,滨州说是给了太子,实则还是攥在皇帝那老家伙的手里的。怕也不好对付。”
成渊在北元领兵之时同南梁诸多大将都交过手,彭也这人虽然不是个厉害的将领,却是最最谨慎的,行事向来小心。想要从他那里寻到破绽,不是件容易事情。况且他向来同裴家不对付,裴济在他那儿只怕也讨不到好。
北元领兵驻扎在滨州对面的是宋万平,这是个老实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主,不太会玩那些阴谋算计。要让他和彭也对阵,只怕这火星还没蹦跶两下就忽地灭了。
“说来这回能让纪丰年都吃瘪回去了,冒着被北帝责怪办事不力的风险,你究竟握着他什么把柄?”成渊有时想想,会从脚底升起一丝寒意。这女人手里不知道握着多少了不得的东西,总能出其不意的给他一个冲击。
就像是魏先怎么也想不到塔尔木会为了个府中玩物一样的女人而把他弄死,而塔尔木到死的时候也想不通谢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他下毒的,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要报复的。而回到南梁不过短短的一段时日,倒是让宁王也对她言听计从了。
谢凉并不太愿意提起关于纪如月的事情,纪如月死之前来见过她,她知道她此行萌了死意,却不曾拦下她。纪如月对她说,她不如她勇敢,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想到的只有逃避,希望谢凉能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脱离这个地方回到自己的故乡。纪如月那时的神情,谢凉还记得,就像是暴雨后凋零的残花,带着凄凉和绝望,没有半点生气。
谢凉却不很认同她的话,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看着她离开,结果第二日就传来了她的死讯。
谢凉想起她离开时说起的那些话,那个时候她看起来虽然绝望却很平静,不像是谢凉曾经遇到的那些人,在死亡面前都是歇斯底里的,充斥着不甘和愤恨,怨天尤人。
她说她在逃避。
其实未尝不是一种勇敢。
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自己的亲人,让他们不受伤。
而如今,这个她宁愿用性命维护的平和也将逐渐失去了,不知她泉下是否能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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