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林煦到凝晖堂时,太夫人正抄着一卷经。
她虽年迈,腕力不似从前,写下的字也是刚劲锋利,与京中女眷中流行的簪花小楷大不相同。
林煦喜欢这样的字。
她自己的楷书就写不规矩,既不秀气也不婉约。
幼时就是歪歪扭扭,渐渐长大,握得住笔了,也生出一种行云流水的自在之美,但还是软。
太夫人见她进来,也不再写,将笔投进笔洗,又叫竹丹搬张凳子到自己身旁。
“早上起来觉得胸闷,现在已经好多了。”太夫人握住林煦的手,宛如长辈在对孙辈说话,“倒是桓儿那边不省心,辛苦你了。”
林煦执意诊脉探探,摸过一遍,没有什么大事,这才放下心来。
“上次同太夫人说的药,已经送到我手上了,不多时就能入到世子的药里。”林煦用毒早就用惯,这次心里还是没底,思忖着说,“但就算不伤及身体,还是会生许多不适。”
太夫人听罢只一点头:“我信你。”
纵然是再艰难的病情,提到以毒攻毒,大多数人还是犹豫不肯,尤其到了勋爵富贵人家,更是如此。
林煦当初抱了试探不成就被骂的想法,没想到太夫人稍一思索就应下了。
“你只管放开了治,毒不毒的,怪不到你头上。”
不知想到什么,太夫人眉头皱起,长叹了一口气:“他是狗脾气,全然不顾旁人的担忧。”
听到这话,林煦垂下眸子。
她大约是清楚的——魏桓发病时,至亲长辈也不让靠近,必要等到恢复过来,自己过去请安才行。
林煦知道魏桓这一把傲气,也知道太夫人的忧虑不安。
医者最忌向病患作承诺,她还是破了例,不知道哪来的意气,想到魏桓早上那副狼狈样子,一字一顿地保证:“我一定能治好他。”
梅青送上新沏的茶,太烫不能入口,林煦捧着暖手心。
太夫人将抄的佛经给她看,神情之间几分郁郁。
“我们这两家,几辈子的武将,不知杀过多少人。我时常想,是不是杀伐太重,都报应到桓儿身上了。”
她自产生这样的想法,越发觉得就是,礼佛捐了香油不算,还要做善事抄经书,身体力行,才觉得是赎罪。
“王爷杀人是为保家卫国,救的无辜之人更多,老天若真有眼,不会不知道的。”林煦宽慰道。
闻言,太夫人垂下眼皮陷入沉思,满是皱纹的脸上透出隐隐的追忆。她反应过来,约莫觉得惆怅伤感的情绪不能停留太久,于是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
问道:“阿桓脾气不好,可让你受委屈了?”
林煦微愣,摇了摇头:“世子不曾对我发过脾气。”也不大配合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说:“他很疼,我知道。”
昨夜站在廊下,听他在屋内嘶吼、拉扯、摔砸……她的心仿佛跟着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灌进去,能听到回音。
“那些人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太夫人眼中情绪复杂,冷笑一声,终究没有说出“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她慢慢平复下来,拍了拍林煦的手,“你不要怪他。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也不知你记不记得,你们小时候还见过呢。”
她当然记得。林煦在心中默念。而且这些日子,她在魏桓身边,最是清楚他变了多少。
现在的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桀骜的少年,他将自己完全锁了起来,更像是一缕单薄的游魂。
长期的病痛不光消磨人的身体,也会折损人的精神,这是一直以来她为他找的原因。
看到太夫人担忧的面容,林煦沉吟片刻,说道:“世子目前用药杂乱,再添其他的药恐怕干扰。倒是永安堂有本古籍,记载了一些安神的药浴方子,或可从中找出几个合适的。”
闻言,太夫人眉目舒展,点头笑道:“我不像定北侯府那个老东西,懂得那么多医理,你觉得好,那就去用,只是又要辛苦你。”
林煦浅笑摇头,想到什么,唇角慢慢放下来,眸中凝起几分忧虑。
思忖片刻,开口道:“确实也要为以后的治疗做打算——典籍上记载,服用‘云中仙’后,病人的心性大都有些变化。但想来不算大事,现在找到缓解的法子,日后也不至于干着急。”
云中仙,就是林煦在苦苦寻找的那味药。
与太夫人闲谈片刻,林煦挂念魏桓中午的药,起身告别。
魏桓喝的药,都是林煦自己盯着熬的,纵然也可以假他人之手,可她还是不放心。
稠厚的药汁在温和的小火下翻滚着密集的细泡,升腾起的白雾挟带着浓郁的药香弥散满院。
熬好的药汁换入玉碗,林煦又取了几颗酿梅,一起托着往魏桓处去。
走到院门还没进去,便听里面传来一道娇俏可人的女声。
女声黏黏腻腻地撒着娇:“桓哥哥,你尝一口好不好,这个可好吃了,是我最喜欢吃的。”
魏桓回应了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模模糊糊地散在风里。
林煦停住脚步。
房门两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姑娘,作得宫中装束,正规矩地并手于腰前,目不斜视。
她大约猜出屋里向魏桓撒娇的是谁了。
当今皇帝膝下有一个备受宠爱的嫡公主,单名一个灵字,正值二八好年华,十分倾慕自己的表哥,也就是平南王府的世子魏桓。魏桓身体不好,皇帝皇后都不愿意做这个亲,故而一直拖着。惠平公主却对自己的侄女非常满意,容她三天两头过来王府探望。
慕容灵虽然贵为公主,却被惯坏了性子,不仅毫无慈悲怜悯之心,反而心思手段多有阴毒,想要什么、抢的夺的也要得到,看不上谁总要想方设法威压构陷。
前两年魏桓曾议过亲,是一位文官清流家知书达理的嫡小姐。
魏桓当时并无所谓,这位嫡小姐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长辈来往渐密,只等挑选吉日交换庚帖。不想这事被慕容灵知道,竟让宫中高手夜半潜入嫡小姐闺房,划了人家的脸。
脸被划了尚且不算,闺房竟被陌生男子深夜闯入,谁知还发生了什么?嫡小姐百口莫辩,留下一封清白自证的遗书,白绫一挂了却残生。
这事原也不知是谁做的,只是当年的大理寺卿是个人物,揪着一星半点的痕迹,顶着莫大的压力一查到底,最后竟然摸到公主身上。
公主是有前科的。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朝堂之上,大理寺卿据理力争,同僚噤若寒蝉,皇上雷霆之怒。
大理寺卿被贬了官,此事不了了之,只在民间田头还有一二闲谈。
慕容灵也曾“捉”到过林煦。
彼时林煦熬了几个晚上钻研药理,脸上憔悴颜色不堪细看,又是素旧衣裙,星星点点的干涸药渍。慕容灵上下打量她一番,大约觉得实在算不上威胁,阴阳怪气地敲打一二,痛斥林煦“深埋心底”的“勾引之心”,也就走了。
可不管外头府中怎么传,惠平公主自始至终相信自己的侄女只是“略有些顽皮”,揪着慕容灵独对魏桓的好,和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太夫人横眉冷对。
“桓哥哥,你尝一口嘛!我喂你好不好。”
林煦听到慕容灵甜腻腻的声音,心中猛地一颤,不知何处涌出酸涩,泡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魏桓的声音还是沉沉,只不耐烦似的抬高一些,一字不差地飘进林煦耳中。
“我不吃。我累了,你回去吧。”
心意被拒,慕容灵明显有些委屈:“这都是我盯着小厨房做的,巴巴给你送来,你怎么不识好人心!”
魏桓的眼底宛如寒潭,他冷冷地看着慕容灵,隐在被下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他原先就不喜欢慕容灵,只是为了敷衍母亲,才偶尔地挥霍耐心。
只他如今历经一世,知道慕容灵对阿煦做过的那些事,尤其……还害死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就恨不得将这毒妇诛而后快。
若是上世,魏桓生出这样的仇恨之心,必定不顾后果不可忍耐。
不知为何,现在却能缓神细思——与其诛杀仇人,不如及时阻拦,让她压根没有办法伤害阿煦。何况他的身份还是世子,没有任何缘由地杀死一个宗室公主,实在过于麻烦。
他不想见到她,还怕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冷脸冷声让她滚蛋。
只是慕容灵似乎并不理解他的一番“好意”。
她瞪了魏桓片刻,咬牙缓和下来,扯了甜笑靠近——她每次挂着这笑去找父皇,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魏桓必定也不例外。
“桓哥哥,是我不好。”她靠着床边坐下,伸出两根白嫩手指,扯了扯魏桓的衣袖,“你还生着病,食欲肯定不好,我不该强人所难的。”
魏桓一双苍白薄唇抿得死紧,不动声色地撤回衣袖。
慕容灵撑着身子,凑到魏桓面前,小声说道:“桓哥哥,我求了父皇好多遍,总算让他松动了。等永安堂将你医好,我便求他下旨赐婚好不好。”
魏桓冷声道:“表妹自重,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我不信。姑母最喜欢我了,你也喜欢我。”慕容灵眼中微光闪动,秀气的小脸忽然有些狰狞,“是不是永安堂那个大夫勾引了你?我就知道……”
前世不好的回忆潮水般浮现,魏桓紧攥的拳头蓦地松开,几道青紫印痕赫然浮现在掌心。
其实也不是太麻烦……魏桓盯着慕容灵纤细的脖颈。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声音打断了魏桓的思绪,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慕容灵面色不悦,看向门口,抬声问道:“是谁?”
魏石端着托盘站在门外,恭敬回道:“回公主,世子该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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