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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虽是寒冬肃杀,西郊却仍有可取之景。

        大片的农田被薄雪覆盖,银白之下偶有一点绿意,道路两旁有松有柏,苍绿负雪,景致非凡。

        旷然美景引得林煦探头回望。她俯在窗边,肺腑盈满沁凉清爽的空气,缓缓吐出一团又一团白雾。

        一只觅食的雀扑过,振羽之间掀落树上积压的雪,雪沫扑落到她的发间。

        “哎呀!”林煦笑着惊呼一声,长久憋在规矩森严的府宅之中,骤然出来,看什么都觉得疏阔可爱。

        她缩回车内坐好,手指轻轻拂着额前碎发:“是不是弄上好多?”

        魏桓看她眼中流转的欢娱,小狗儿似地摇头晃脑,也禁不住抬手,帮她清理头顶看不到的一片细白。林煦朝他低头,将脑袋送到他的手心。

        紧缩的心微微放下,沉寂的眸子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笑意。魏桓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刚刚的失控久久盘桓,他不知是怎么了,就那么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想杀人想见血。哪怕对方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而只是一个话都说不全的垂髫小童。

        阿煦必定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好了。”细碎的雪沫融化在他微凉的掌心,魏桓垂眼看着低头的姑娘,下定决心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他还没有踏出不可挽回的一步,阿煦也还喜欢着他。一切都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听到魏桓说好,林煦抬起头。看到魏桓眼中复现的温柔与渐渐放松的神情,心口高悬的石头总算着地。

        刚刚在街上,他突如其来地,好像失去了控制。被她拉回来后,纵然与她玩闹调笑,可是眼中寒潭一般冰冷漆黑,令她微微心颤。

        林煦想起当年那个嚣张的少年,嘴上说着要打这个要打那个,其实谁都没有伤过,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药炉,金尊玉贵的小人儿硬生生背着她走了一天一夜,将她带出深涧沟谷。

        她将这一切归于这场旷日持久的病痛。

        魏桓不应当为此感到难过,都会好起来的,她会让他好起来的。

        这样想着,林煦觉得要对他再好一些,更好一些。她拖过药箱放在腿上,莞尔一笑,眼中像是盛了许多将化的雪:“就快到了。这儿的梅园特别大,梅花开得也特别好,你一定要多走走,最好微微发汗。”

        “阿煦很喜欢这片庄子?”魏桓看着她眼中的微亮,想起前世那番,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只他刚刚做下保证,生生忍着,“除了梅林,还有什么好地方?”

        阿煦好像一直都很喜欢这些花啊草啊的,等过些时候,他就把王府那几处庄子照着她的喜好整饬整饬,省得她成日里往别处跑。

        听他这么问,林煦歪头想了片刻,“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不常来京城,来了之后都是明辰哥哥带我到处玩,大多都是来这里。”

        她想得出神,冷不丁从嘴里漏出个说习惯的名字,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长久地听不到那人回应,这才颇为疑惑地抬眼,就看见魏桓面上僵着一抹浅笑,凤眼微眯,折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他薄唇轻启,语调轻平,唇齿缓缓地将字儿挨个咬了一遍:“明、辰、哥、哥?”

        声音像是玉石相击,清泠泠一声,林煦脑袋“嗡”地一下。她心里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紧跟着调子都变了,急急地转移话题:“啊,对了,定北侯府梁世子,他、他在庄子里挖了个湖,说是夏天可以赏荷、冬天、现在就可以冰嬉……我上次来看,冻得不太结实,今天咱们再去看看。”

        她的脸上纠结着紧张,紧张的同时又掺杂几分心虚,手指窸窸窣窣地抠着药箱一角,怎么看都是一副犯错被抓了包的样子。这副样子映进魏桓眼中,他轻扯了一下唇角,并不言语,低头轻抚着衣袖上的花纹。

        他摸花纹摸得出神,林煦也巴巴地凑上前看:“这云纹真漂亮……”

        魏桓并不理她,只把玩着那处“漂亮”的云纹,琢磨着怎么把梁明辰趁早弄回北疆。

        先想办法把他剔除阿煦的生活,再装成一个温善纯良的人也不迟。这不能算偏激或是强占,因为那个姓梁的真的在觊觎他的阿煦。

        正想着,黑底锦缎上突然出现一截雪白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他刚刚摩挲的地方。

        魏桓抬眼一看,正迎上林煦心虚的笑脸。她慢慢放下唇角,微蹙着眉吞吞吐吐地小声道:“我只偶尔这么叫。”

        确实偶尔,毕竟侯府的梁老夫人实则算是她的师叔,笑眯眯地牵着她的手,介绍自己的“不肖”孙儿,和师傅一起盘算二人的生辰八字,要她称呼一声“明辰哥哥”时,她是不好拒绝的。

        每每去侯府,总能碰上梁明辰,当着梁老夫人的面必得叫上好几回。尤其前些日子去得有些勤,叫成了习惯,如今神思一松,下意识地就能脱口而出。

        听她如此解释安慰,魏桓忽然想起前世的场景。那时他气愤地质问,掐着她的肩膀要她一个解释,要她一个保证。阿煦纵然疼得咬唇,也不出声,只淡淡地将头扭到一侧,看都不肯看他。

        为什么,就会到了那一步呢?

        魏桓心中情绪翻涌,又突然有点福至心灵。

        他轻轻瞥了林煦一眼,看见她脸上紧张的神情,唇角不由得想要弯起。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挑帘看向窗外。

        “我以后都不这么叫了。”林煦看他面上沉寂,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不由更加着急,探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小臂,“真的,梁老夫人跟前也不这么叫了。”

        小臂微微发痒,魏桓回过头,目光凝在林煦身上,自嘲般地轻呵一声:“阿煦如何叫他,为什么要和我解释呢?”

        见那目光多有沉痛,林煦愣了片刻,嘴唇抿了抿。

        “我是阿煦的谁?我有什么立场干涉这件事呢?”魏桓目光未动,再接再厉地提醒着,“我如今是你的病人,你才对我多有上心,等我的病好了呢?你是不是转而就住进定北侯府?到时你叫他什么,我又怎么管呢?”

        他说这一番话,本想换一个名头回来,不想林煦自他开口,头就一直垂着,嘴唇抿得更紧,直把腮肉撑得圆鼓,不知在想什么。

        林煦在想慕容灵。她是公主,是魏桓的表妹,又长得那么漂亮,喜欢魏桓那么多年,定然是能修成正果的吧。

        她越想越难过,觉得应当把魏桓问自己的话给问回去。等他成了驸马,她是不是连给他诊病都做不到了。

        正想着,热烫的脸颊一阵冰凉。林煦被迫抬头,魏桓双手正托着她的脸,将她柔软的腮肉往中间挤。

        魏桓虽然气闷,捏扁揉圆时还控制着力道:“怎么就这么难。”

        “唔——什么?”林煦被他捏得连连倒退,后背抵上车壁,只好任人宰割,就听魏桓问道,“自己好好想想,该叫我什么,又该叫他什么。”

        那一刻,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人忽然重合。林煦不知那里来的脸皮,含含糊糊小声唤道:“阿桓。”

        听到这个亲近的名字自她口中唤出,魏桓有些不敢相信,他松开手,哄着劝着:“叫我什么?再叫一声。”就在这时,车外忽地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清朗声音,“阿煦,你可算到了!”

        梁明辰眉宇含笑,看着林煦下车:“我今日特去那处冰湖瞧了眼,已经冻结实了。”

        他最近领了一份要职,又近年关,正是忙的时候,本腾不出时间过来庄子。只是他想见林煦,想看她耐心细致地诊病,想带她去梅园去冰湖玩,故而与同僚周旋了许久,才腾出一日休假。今早出门前向祖母请安,还被含笑揶揄了一番。

        “梁世子好。”林煦向他道安。

        “祖母听到你这么叫,又要生气了。”梁明辰从林煦手中接过药箱,故意板着脸纠正,笑意转瞬又从眼角眉梢流露。他一眼瞥见林煦身后端坐车中的人,面上神情一僵,愣了片刻,抱拳行礼问候道:“望归兄也来了。”

        两人遥遥对视,魏桓抬手还礼,眸中寒光涌现。他倏忽看见林煦转头,立刻将这寒光压下去,听她问道:“怎么不下来呢?”

        魏桓点头,一手扶着车辕,弯腰从车门钻出。

        寒风鼓动他的大氅,让他动作有些不稳。林煦一直揪心看着,眼见他在木阶上趔趄一下,差点从三尺多高的地方摔下来,连忙上前两步,扶了他的胳膊。

        “你小心一些。”

        梁明辰远远看着,忽地笑了一下,关切地问:“望归兄身体可好些了?这么冷的天,别再着了风寒,等会儿就去暖阁歇着吧。”

        魏桓由林煦搀着步下马车,听梁明辰这样问,温和出声:“无妨,阿煦让我多出来走走。”

        说着,他低头看身旁的林煦,林煦听了梁明辰的话,又被他一盯,也觉得外面有些冷,担忧地劝道:“你身体真的没关系吗?不如不去看梅花了吧?”

        “嗯,也好。”魏桓点头,轻声细语,“不如我陪阿煦一同诊病?”

        “怕是不行。”梁明辰抱着手臂,朗声说道,“今日来的多是妇孺,望归兄在场,多有不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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