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开门的不是建安王，而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俊朗少年。
这样的场合，按理说不应当有不相干的人在场，但魏桓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少年穿着一身暗红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额前一道黑色镶金抹额，纵然发丝有些凌乱，却依旧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扮相。
他见魏桓眯眼打量着自己，面上也未露出不悦，反而咧出一抹明显的笑，露出一片白牙。
“你进去吧。”少年朝屋内努努嘴，谈及如此天皇贵胄，面上却丝毫不见尊重神色，“他在里头等着呢。”
他这般洒脱自在，魏桓倒不好多问什么，于是朝着少年微微点头，缓步迈进。
刚刚迈进屋内，雕花木门就在身后悄然关闭。
魏桓回头看了一眼。
少年没有进来，昏黄的灯光下，他抱臂而站靠在门上的剪影从窗纱上依稀可见。
原以为是建安王身边的护卫，不过看他这般放纵的样子，想来大抵不是。
魏桓收回目光，不愿费神多想少年的身份，抬脚往里头走。
外面走廊曲折蜿蜒，里头竟也别有洞天。
屋内很大，却没有妥善安排空间，入目就是层层叠叠的博物架，上面三三两两地堆着一些玉器瓷器摆件。
摆件放置很乱，不像是收藏名家费心整理过，倒像是收了东西暂时搁置的仓库。
绕过几个博物架，才在靠着墙根的地方发现一张小榻，约莫只有不到四尺，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锦被，枕头底下露出个半圆东西，细看好像是只金项圈。
屋内大约不常通风，魏桓闻出一股尘土味，只是在这尘土味下，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这种味道十分奇怪，他的眉头微皱，大约猜出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一声轻微的声响自身后传来，魏桓警觉地回头，便见一道博物架后，摆了一张方正的八仙桌，慕容渊正坐在桌后，抬手新倒了一杯茶。
魏桓绕过去。
慕容渊将茶杯往他跟前推了推，笑道：“世子倒是守时。”
他周身的气势不同于白天那般阴冷不定，反倒添了几分慵懒，好像一切已经重回他的掌握。
魏桓费尽波折，是来与他合作，而非与他为敌，自然乐见此景。
他从袖中掏出一叠地契，推到慕容渊面前。
“这是宿州邑山的地契，不光有原先我名下那处庄子，还有向北几个庄子，一直通到运河的土地，都在这里。”
听到这话，慕容渊慵懒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紧紧盯着对面的魏桓，良久，哼笑一声：“本王要运河做什么？”
问出这话时，他的两指搭在腮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魏桓，似在期待他的回答。
魏桓不急着作答，他移步坐下，拿过慕容渊送来的茶，轻抿一口，毫不相让地对上那道目光，细细盘数：“兵、马、粮……哦，还有邑山的铁矿，难道不需要运河往外送吗？”
慕容渊在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瞳仁就猛地放大，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透出一股冰冷的杀机。
他等魏桓说完，手指向着门口的方向指了指，轻飘飘地说：“本王觉得，人还是得谨言慎行才好。围着这屋子的，少说也有一百个人，本王要你死，连尸首都不会让人发现。”
魏桓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转头笑道：“王爷行事素来谨慎，我信。”
两人僵持片刻，慕容渊的身体慢慢靠向椅背，他低头转着手上的扳指，唇边勾了一丝冷笑。
“你总该告诉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吧。”他这样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嗤笑一声，慢吞吞地抬眼，“本王与惠平公主虽称姐弟，却并不相亲，倒是皇兄，与你的母亲乃是一母同胞。哦，对了，小公主也喜欢你，若是你们成亲了……没有想过其间的利害关系吗？”
魏桓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不会成亲。”
闻言，慕容渊作出一副恍然的神情：“也对，你喜欢林玉川那个徒弟。”
谈到林煦，魏桓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他不愿再同慕容渊拉扯，于是直入主题：“这些地契只是借给王爷使用，并非真的送给王爷。上头落的都是我的名字，我若反戈，王爷自可拽着我一起去死。”
这番筹码极有分量，慕容渊面色稍缓，却还是不够满意，他单手撑腮，眼中满是玩味：“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不是问你筹码，我是问你——理由。”
魏桓已经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容渊，笑了一下：“理由就是，我觉得太子，不配做太子。”
他知道慕容言做过的那些事，知道他的唯我独尊，他对慕容灵的纵容。
很多事情，若是没有他，会变得不同。
何况——他看着慕容渊——这位登基，难道不是必然的结果吗？他只是借着先知，在这里推波助澜一把罢了。
——
魏桓出门时，原先守在门口的少年已经走了，换成一个抱着剑站得笔直的男人。
男人右脸一道狭长的疤痕，警惕地注视着魏桓，纵然知道他毫无危险，眼里还是无意识地透出些凶光。
魏桓不禁哑然失笑——是了，这才是护卫该有的样子。
他由小厮带着下楼，在一楼的大厅里，看见了刚才的少年。
少年正混在一堆华衣公子之间，一边大口地撕扯着一只烧得暗红油亮的鹅腿，一边盯着台上轻歌曼舞的花魁娘子。
许是周围彩灯闪烁，映得他眼中也有些流光溢彩。
一曲舞毕，少年抬起胳膊擦擦嘴上的油，刚一偏头，就看见下楼的魏桓。
他似乎对魏桓抱有极大的兴趣，游魂一样轻巧地飘过来，仰头打量了一会儿，啧啧赞叹道：“你长得挺好看。”
话虽是夸人的话，表情却是在看热闹的表情，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容诉诸于口的禁忌关系。
魏桓不接他的话，问道：“我看公子是这里的常客，不知有什么好的吃食，可以予我推荐一二。”
少年瞬间忘了刚才的话题，猛一拍大腿：“这你可算找对人了！”
他挥手招来了四处游走的小厮，一口气报了十几样吃食，又大手一挥，十分豪气地说：“记我账上就行。”
魏桓连忙阻止，少年皱眉瞪他：“这有什么，大家交个朋友嘛！”
他絮絮地说话像是停不下来：“我跟你说，我有个朋友，嘴可挑了，除了南北铺子的几样当家点心，最爱的就是我这里的吃食。你只管拿去吃，不好吃回来找我。”
盛情难却，魏桓道谢收下，问起他的姓名。
少年胸脯一挺：“在下姓云名朗，他们都叫我云二郎。”
魏桓恍然，原来是云家那个宝贝疙瘩。
云家当家前几年被山贼所杀，偌大的家业由此落在自己闺女儿子头上。
只是这闺女当年年方二八，许了荣家庶子的亲事，一直待嫁闺中，可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而那个儿子，更是只有十岁年纪，相貌虽好，却生得蠢笨，十岁头上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种情景，不少云家的旁支都纷纷过来认亲争夺家产，握着云家大小姐的手亲闺女亲妹妹地叫。
哪知云家大小姐是个暴脾气，小手一抽，自己过去退了荣家的亲，以柔弱的肩膀撑起了旁人几辈子都积累不下的家业。
刚开始那几年，人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不想笑话没有看成，云家的买卖却是越做越大。
虽说云家日渐兴旺，可那也是云大小姐的本事，至于云家唯一的继承人，那个宝贝疙瘩云二公子，不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嘛。
是女子就总得嫁人，嫁了人还能有他家好？
众人精神重新振奋，开始期待着新的热闹。
魏桓看着云朗，微微挑眉，颇有些疑惑——话说不利索？
小厮利索地装好吃食，将一个精致的雕花食盒送到魏桓手上，正巧此时台上乐曲一动，又上佳人。
话说不利索的云家二郎闻声回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立刻直了，朝台上喊道：“月、月娘！”
他转过身，迅速地朝魏桓一点头：“我先去了，你有空常来。”
说罢，便像一尾入海的鱼，迅速地融入了躁动的人群。
倒是个有趣的人。
只是纵然他是云家的公子，那个素来冷漠不苟言笑的建安王，也不会容他在身边闹腾才是。
事不关己，魏桓不愿多想，他收回目光，拎着沉甸甸的食盒走出云粹楼。
回府时夜已深。
魏桓站在林煦的小院里，望着漆黑一片的窗户，想了想，还是没有上前。
只他刚转身，屋内就亮起一盏小小的黄。
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地传进魏桓耳中，下一刻，门闩被拉开，林煦披着衣裳站在门口。
她看到院中立着一个人影，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发现竟是魏桓，颇为疑惑地问：“阿桓，你怎么来了？”
魏桓也觉奇怪，于是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笑着问道：“大晚上的，怎么出来了？”
听到这话，林煦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沉默了一会儿，含糊着说：“啊……就是睡不着，起来看看。”
试问能把一个人从冬夜暖和的被窝里拉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见魏桓并未质疑，内心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魏桓点头，一手举起食盒，一手推着林煦的肩背往屋里去：“外头冷，先进去吧。睡不着正好，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林煦被他推着，表情隐隐有些悲愤，最终还是顺从地进了屋。
打开食盒，她眼前一亮，看向魏桓：“这些……这些是云粹楼的吗？我特别喜欢吃这几样。”
魏桓摸摸她的脑袋：“那就多吃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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