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小名
看着崔瑈清亮黑眸,赵煜心底不经意触动一下,软软的,酸酸的,心脏像是被人细细拉扯。
她曾说过的后怕,其实,他早就经历过一遭。
三年前行及冠之礼后,江左赵家未来主母的选择已限定在薛、李、裴、王四家中,然而祖母的病逝悄然延缓了选亲之事。
彼时,无人记得百年前的那个约定。
而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在还未真正确认自己喜欢崔瑈时,在看到“雒阳郑琅”四字的一刹那,忽然毫无缘由地记起了他与她的前缘。
崔、郑两家的世代联姻,竟令他心底隐觉异样。如此,他却依旧自欺欺人不去深究,眼睁睁看着自己朝悬崖走去,终究于师德有亏。
崔瑈还曾因为他而难过自责,眼下,也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此刻的她尚不知道这背后的代价,不过他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后悔,她亦然。
因今年年底崔瑈三年孝期才满,于是赵瀛与崔郅商定两家于明年初夏结亲,年后再详谈事宜。
见大局已定,崔筵之立刻向两家贺喜,随后又诚挚道:“如此实乃天降良缘!不瞒赵公,晚辈每次看到绮月时都感慨万千,这位侄女蕙心纨质,婉婉有仪,是博陵崔氏百年来方能养出的人材,想必定有祖宗庇佑。如今我才知绮月后福更大,竟能遇上赵齐光大人,除了道一句天作之合外,晚辈实在是词穷了!”
看着崔筵之满脸欣喜,崔瑈虽然明白他意在恭维赵煜,夸她不过是顺带罢了,可依旧因那几句话而觉出肉麻来,心里想着为何世上总有人可将马屁拍得真心实意?
不同于旁人逢迎讨巧,作为崔瑈血缘上最近的人,崔郅却始终对这事存了担忧。若是阿兄还在,一定也会有疑虑吧?作为崔氏宗主的他从未将此事告诉过任何人,就已清楚表明了态度。
门庭差距之大,无论如何都是道难关。崔瑈从未受过高门主母的相关教导,而面对声名煊赫的江左赵家,如今的崔家也给予不了她丝毫庇佑。
思及此,崔郅清和一笑,道:“赵公如此看重崔瑈,崔家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还有些话得早日告知齐光贤侄。”
说完,他目光与赵煜相接,温雅面庞上显出了几分调侃。
“贤侄别看崔瑈现在听话聪颖,以前却是在我兄嫂的宠溺中长大,自小就娇纵好强,性子犟,记得三岁时嫂嫂还给她起了个小名儿——牛牛,便是一件事除非她自己想通,不然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人常言三岁看老,的确有其道理。贤侄以后还得多多留心,别被她气到才好。”
此话一落,崔筵之呼吸立停,飞快觑向了赵瀛与赵煜,暗道崔郅别是读书读傻了!没轻没重地乱揭崔瑈短处,就不怕那煮熟的鸭子飞了?
而崔瑈呢,感觉好笑羞赧的同时,却又带了一丝心酸。为了她,向来孤傲寡言的叔叔也用上了以退为进的话术。
牛牛……将这个小名儿在舌尖凝转几遍,赵煜终究忍不住笑了,心想未来岳母真是一针见血。
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当日她利落干脆的拒绝,那阵束手无策之感竟似生生复现。
看了眼崔瑈两颊上悄悄飞起的红晕,赵煜弯着唇角,从容道:“谢谢叔父提醒,齐光有幸领教过一次,还能受得住。崔瑈很好,内有定力,极少犹豫不决,在这点上比我强多了。”
而她的罕见反悔,也只给了他一人。
崔郅面上虽不见波动,可心里却因这番话而泛起了阵阵涟漪。不提那话中维护之意,几乎就没有男人会公开承认自己在何处弱于女子,而享有盛名的赵煜却能做到这一地步,实在是难得。
一旁作见证的崔氏房主们已是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万分瞧不上的宗房孤女竟要嫁入江左赵家,且得夫家如此珍视!
在绝对权力面前,人或许会不受控地变得唯唯诺诺。就算与赵瀛、赵煜同坐一桌,旁观者们却明显察觉到了那无形中的鸿沟——
江左赵家的典雅风仪如照镜一般,映衬出他们缺失的底气:曾经引以为傲的家世血统,曾经用来蔑视常人的出身,到了此刻竟再也拿不出手,某种隔膜之感始终缠绕心头……不管多醉溺于先祖名声、往日再如何跋扈的人,也觉出了现实的嶙峋不堪。
面对帝国顶级世家的掌权人,他们不过人微言轻,卑如草芥,不知不觉中已熄灭了所有攀谈念头。
然而曾一同陷落沟壑的人,如今却跃至山巅,身份悬殊就此相隔天地!她究竟凭什么呢?不过是凭着祖上运气,或许啊,还凭着那以色事人的功夫,媚惑一时罢了!
讷讷恭贺间,一场宴席吃得各有心事,那隐觉不满者已喝得红了脸,双眼昏乱。正值崔筵之向赵瀛和赵煜拐着弯儿自我推介时,有人嘴里忽然嘟囔出声,瞬间引人侧目。
崔筵之见了心里暗恨,此人乃旁支三房房主崔涓,平日里就是个酒腻子,然而今日贵客在场也不知收敛,简直毫无节制!他隐有预感,这场宴怕是将告尾声了。
果然,不等崔涓在赵家人面前发起酒疯来,崔郅不动声色地结束了午宴,邀赵瀛、赵煜移步轩亭相叙。
有两人搀起崔涓往外而去,而崔瑈跟在后边,打算将这几位族亲们送出府。
只是,或许酒醉者为大吧,不光人自己口无遮拦,旁人也得顺着他说。纵使他们嘴里议论之人就在身后,也照说不误。
酒醉的崔涓一个劲儿追问身边人,嘟囔道:“她崔瑈凭、凭什么?我当是什么好事……嫁出去…就出去了……我们又沾不到光……就个赔钱玩意儿……四弟你说、是与不是?”
崔筵之悄悄挑起眉,见右侧崔瑈仿佛没听见一般,也暂且不去阻止,只当没有听清。
那被唤作“四弟”的人低低应了,随口道:“是,老哥您儿孙满堂,只管享福就行,别人生个姑娘再好,却不能给长辈摔盆送终,这辈子还有个什么劲儿?”
有心人皆觉出那话里所指不正是崔瑈之父崔恂吗?听到如此以下蔑上的话,不知何人干咳了一声用以掩饰尴尬。
紧接着,仍有人不长眼地凑趣到:“我看你家钰哥儿那虎头虎脑的劲儿,定然是个读书好料,博陵崔氏就等着他光宗耀祖了!来日当大官后可得设宴感谢宋氏,生出这么个好小子来,真是立下大功了!”
即便崔涓酒醉未醒,可一听见有人夸他宝贝孙儿,顿时眉开眼笑,猛地喝了声“好”,声音大到叫好几人都吓了一跳。
崔瑈任人打量她神色,脸上仍不见一丝异样。出了府,行完告别礼后便转身而去,不过刚走没几步却被人叫住。
原来是崔筵之。
“绮月,刚才的那些话你无需多想。旁人怎会知道得赵家赏识有多难?你已是万里挑一的厉害,这两年想必受苦了。叔父也帮不上你什么,如今看你这般优秀,过得这般好,真是与有荣焉。”
对上少女澄澈清然的眸光,崔筵之越说越真情实感了几分,沉吟片刻后才又道:“见不得他人好,这看起来虽然卑劣,倒也是人之常情。眼下的所有喜事皆为你该得的,自己好生经营才是正理,如此便是对那些人最好的回击。”
崔瑈蓦地笑了,谢过他的鼓励和建议。
一直以来,这位远房叔父对父亲还算敬重,两年前自己遭逢巨变时,他虽没有雪中送炭,却也未曾落井下石。即便今日言行有些圆滑取巧,可刚才的那番话中却存了些许真意。
就像那个人曾说过的那样,人真的好复杂。上一刻还在暗看好戏,想着最大化的为己谋利,然而下一刻又会软了心肠,予人贴心的安慰。
不能说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哪一面又是他一时兴起。其实都是同一个人,他也在变化地应对着眼前世界。
只不过崔筵之终究不了解她。
实际上,她根本就不在乎如何回击那些人,更不在意他们怎样看待她。
夏虫不可语冰。本就不是同一层次的心智,永远不会彼此理解,也无需彼此理解。
转身入门时,却见赵煜立在不远处等她,萧萧然然地站着,极为赏心悦目。
她不觉绽出了一个笑,没来由地开心。
看着她愈发走近,赵煜挑眉问:“怎么送人送那么久?”
“听某些人自找平衡呢。”
崔瑈抿抿唇,还是没忍住向他反省起来,道:“我原以为内心已足够强大,不会去在意那些偏见嘲讽了,可刚刚还是感觉好烦呀。”
“烦什么呢?”赵煜边走边看她一眼,嗯,眉头紧蹙,看来是真的很讨厌那几位了。
“一听那些人好意思与爹爹相较,又拿自家孙儿与我相比,我就觉着受到了莫大侮辱。哼,有点儿自知之明好不好……”
说到这儿步子一停,崔瑈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他,细声细语:“我这样,会不会太骄傲了呀?毕竟都是人,都有鼻子嘴巴……”
听着这胡乱找补的话,赵煜怎能不知她的紧张?一不小心就主动向他暴露心中腹诽,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再看她故作乖顺的小模样,心里忽然就有些发痒……
伸手捏了捏她下巴,他慢悠悠地说:“哪里就一样了?人有牛牛这样能言善辩么?”
一听这称呼,崔瑈立刻拧了眉哼哧道:“不许叫牛牛——”
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撒娇好了,袅袅绕绕的,缠得赵煜低低笑出了声。
“好,都听牛牛的。”
见她又要发作,赵煜安抚地俯身一吻,先是落在她额心,片刻后又下移至眼睛、鼻尖。
直起身,男人声音认真了几分:“你还小呢,无需苛求自己,也无需害怕。这话虽有倚老卖老之嫌,也的确是经验之谈。”
“慢慢来,我陪着你,不着急。”
望着他完全柔和下来的眉眼,崔瑈分了会儿神。
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亲亲他呀。
好像,已找不到更好方式来向他表达爱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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