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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黑心王八

        丁一远、殷天和侯琢成了过年时庙会捏的泥塑娃娃。

        唯一不同的,  是庙会泥娃,灰身子点缀彩衣,瞧着喜庆,  而他们,通身裹昏灰,瞧着丧气。

        康子是一早驾车,  死皮赖脸跟着米和队伍上山的,刚监视完他们开棺掘坟,  就听见山侧有响动,看着“唔哑唔哑”三个人,抱团儿从林间滚落,像个瘪气的皮球,蹦啊跳啊,  最后砸进泥塘。

        他定睛一看,竟是丁队!

        再一瞧,侯琢!

        最后一个是喷泉一样往外吐泥水的殷天。

        他吓得拔腿冲过去捞人。

        殷天被这么一压一甩,浑身散架,抬眼看人。全都瞧不清五官,黑压灰,灰抑白,白挤黑,像个调色盘。

        片刻后恍惚觉得有人在擦拭自己面颊,很执拗地想擦干净,  可事与愿违。

        对方也不急躁,  一寸寸清理,这让她想起了固执的孙耀明,一点点拔除她脸上积结的血块。

        远处传来哼笑,  她两眼无神地望过去,凭着轮廓猜测,知道了那是谁。

        收回目光,她身子一斜就歪进了丁一远的怀里。

        醋厂里冒烟,酸气冲天。

        如她所愿,米和眼神似刀似斧,柄柄往丁一远身上扎砍。

        康子提前跟村民打过交道,知道青松峡奉养山神,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请神日,最讲香火因缘。

        他为人油滑,忙向村长道了歉。

        三人一身泥污,想借地儿洗澡。丁一远和侯琢无所谓,可他们忧心殷天。

        衣服湿透贴身,山林阴寒,再一招风,本来就孱弱的身子可不能再躺平进医院了。

        村民们熟视无睹,避之若浼,都不愿借水房。

        最后还是一80多岁的阿婆,看殷天摇摇欲坠,动了怜惜的心肠。

        她把四人领到自家水房内的一口大锅前,指了指殷天“呶,你在这洗,”又指指屋外的灶口,“让你哥兄弟在那烧。”

        “靠,铁锅炖自己啊!”侯琢呆若木鸡。

        殷天冷得觳觫,脚底板直窜凉气,她上牙“哒哒”打下牙,顾不得设施简陋,老老实实等在锅边。

        康子提水,丁队加柴,侯琢煽火,三人忙得热火朝天。

        水渐渐温热起来,殷天关上门,三下五除一扒了衣服,扶着灶边迈进大锅里蹲着,“冷冷冷……”

        丁一远的脸被煤灰熏黑,流着泪埋头添柴,侯琢闷头摇扇,呛得直咳。

        半晌后,终于是舒畅的热温,殷天缩着身子洗脸洗头。

        “殷哥,凉不凉,要不再来点火。”

        “来。”

        “现在呢,现在可以了吗!”

        “再来点。”

        米和已采集好了所有高灿的信息,本应下山。

        可他赖着不走,借了个民居后,安置好团队,就跟到了阿婆的水房,看到三个男人灰头土脸地蹲地生火。

        殷天回复他们时鼻音很重,像是要感冒。

        米和心下一揪,向着房门走去,还离得老远,就被丁一远的目光剐停。

        “和律,不合适吧,大庭广众下犯流|氓罪啊。”

        “我们——”

        “——甭你们我们,你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们不熟!听见吗!”

        丁一远拿着柴火棍起身,甩了甩冒火星的棍头,双目兀的锋锐,“她是好警察,我们都替她爱惜羽毛,你们长阳甭想拿她开刀,我见识过你们断章取义的本事,”他机敏地环顾着周遭,“怎么,想进去拍裸|照,以后拿捏威胁啊,今儿你们若是谁想靠近她,除非淮阳警察全他妈死绝了,明白了吗!”

        “我没有——”

        “——你有,你们都有,你们长阳能把一个刑警逼得辞职,逼得跳楼,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能耐,”丁一远食指狠狠戳这米和肩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是怎么‘杀’了我的搭档,所以规矩点,不然我下半辈子,什么事都不干,就只招呼你们。”

        殷天一脸酣畅,裹着阿婆的花棉衣出来,跟一小老太太似的。

        侯琢噗嗤笑了,“殷哥,这样才对啊,多接地气,别老在神坛上挂着,没事都下来走走。”

        换了水,侯琢第一个去洗。

        殷天坐屋外小板凳上看之前的笔录,“时间对不上啊,丁队你看这,她父母说她从来都是放学就回家,可这一户提到看见她背书包回来时,正在放《插秧大队》。镇上的中学5点放学,她回到家5点45分,《插秧大队》播放的时间,”殷天举起手机,上面是电视剧当年播放的卫视时间表,“是8点05分。还有这儿,还有第三页,第八页,都有矛盾,她父母没一句实话。”

        等丁一远洗完后。

        康子和侯琢留下来整理水房,然后去开棺现场查看高灿尸表。

        殷天和丁一远则去了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那妇人正在扫鸡舍,“对头,她回来地晚,留在镇上去录像厅看录像,她跟那个放映员谈朋友,天天说要做明星,嘴巴涂成大红色,天天不三不四,这种女女孩子丢死人喽,她父母,”妇人拍了拍脸,“这里没光,骂也没用,打也没有,有一天晚上,直接跑出去不回来啦,哎呦,脏死了!”

        问了一大圈,相差无几。

        他俩兜到了高灿家。

        高灿的房间紧锁,瞎了只眼的母亲,枯发灰白,手腕哆嗦着开锁,“我身子不好的,陪不了,你们自己看。”

        房门推开的瞬间,殷天终于知道她名声劣迹的原因了。

        人都喜欢排除异己。

        高灿的喜好与青松峡民风格格不入。她的衣柜,门板张贴着九十|年代的明星海报,床头摆着时尚公仔,虽结满尘土蛛丝,但依稀能看出是流行风格的设计。

        床下一排色泽夸张的高跟小凉鞋,殷天拿自己的脚做比对。

        这约莫是高灿高中时穿的鞋,被养护的很好。

        天天踩着它们爬山路进乡镇去学校,殷天笑了,好爱美的姑娘。

        高灿还用红色的帘幔遮住了床体,时间一久,成了铁锈颜色,的确有一种欧式堡垒的没落质感。

        殷天的太阳穴开始跳疼,她轻轻揉搓,在高灿和她父母的房间里频繁穿梭,看了四五次,才终于找到别扭的地方。

        这里的床具都是一户姓朱的人家打制而成,他们喜欢在床内囤物,所以大床本身就是个硕大的箱囊,做贴地设计。

        但高灿屋内的不一样,她的床有欧式花纹,高高悬地。

        殷天爬伏下去,边看边摸索。

        突然她身子停住了,不动了,脖子诡异地扭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色骇然起来。

        丁一远忙把她揪出来,看她惊惧模样,忙自己俯下身,却被殷天一拽,“把床翻过来,翻过来才能看清。”

        两人竭尽全力,才倒翻床板。

        丁一远看到的刹那,怛然失色。

        床板的背面钉着一幅老旧巨大的画作。

        画上一个蓝衣男孩面无表情盯着他们,旁边是个及肩高的诡异木偶娃娃,眼睛似两个幽幽黑洞,男孩身后是扇落地窗,黢黑一片,弯月下,11只形态各异的白惨手掌或抚摸或拍打,齐齐出现在男孩身后。

        “这是《迪奥的世界》,美|国画家比尔斯托纳姆在1972年画的,是一幅闹鬼图,传说看到的人或解读过它的都会死于非命。”

        “谁会在自己床板下钉个这样的鬼画,天天背对背贴着。”

        “这画在西方,是有诅咒效力的。”殷天用手轻轻触了触画布,“谁会用这种方式去怨咒一个高中女孩。”

        “叫侯琢回来提取指纹吧。”

        殷天的脑袋愈加抽疼,像被反复碾轧,捣碎。

        这种疼痛传至她眉眼,她鼻骨,半张脸都感觉被重锤击打,她身子趔趄一晃,忙抓住椅背强忍,装作无事。

        天渐渐暗沉。

        村长架不住他们身份的威慑,勉强安排了一间小房,里面堆放杂物,只有一个长炕,连桌椅都没有。

        反观对面长阳休憩的屋子,正喜滋滋地被招待,村长杀了只鸡,爆炒后送来,还拎了两壶自家酿的糯米酒。

        尸表检查和墓穴勘查都完成了,他们将画作打包,准备拉回分局入库。

        四人懒得看对面的载歌载舞,各自抱着泡面往山林里走。

        选了个避风的石堆旁,吃着聊着。

        丁一远目光悠远,看着被浓雾隐遁的山体,“你相信山神吗?”

        殷天正埋头吃呢,见半晌没人回复,抬头一看,丁一远正瞧着她,她这才知道,是在问她。

        又嚼了两口,灌了半桶汤,她擦了擦嘴,“我10岁看《托垃》,那是犹|太教的诫命与教义,也看《楞严经》、《法华经》,看《新约圣|经》,还有道家的《玉皇经》,那时候一个人守着一栋房子,无事可做只能看书。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穹窿浩浩,宇宙无垠,不是肉眼凡胎能解析,能明确的。”

        “我相信磁场,相信有人有鬼,”她吃完了,用叉子扒拉着泥里的蚯蚓玩,“我邻居被灭门后的很多年,我都保持着跟他们对话的习惯,我不知道除了他们还能跟谁说。存在即合理,人做每一件事都会给予它合理性,所以我就告诉自己,他们一直都在,只是我看不见,但看不见不等同不存在。”

        康子点头,“我认同啊,每次进解剖室,都觉得膈应,感觉有东西在看我,我就把这个认定是亡者对咱们工作的期盼,只有水落石出,才能彻底安息。”

        殷天想起身纾解闷意,不料一抬臀就天旋地转,胃囊倒流,刚吃的方便面全吐了出来。

        侯琢吓傻了,忙拍她肩背。

        丁一远看她面颊两坨红晕,心下一惊,捂上她额头。

        果然,在发烧!

        丁一远威严一喝,“回城!”

        侯琢背着她跑向小屋,越背越不是滋味,“康子,咱以后好好监督殷哥吃饭吧,这也太瘦太轻了!”

        米和虽跟团队吃喝打闹,但余光一直锁着远处四人吃饭的石堆,现下侯琢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殷天的脑袋沉沉,就垂在一侧。

        他猝然起身,撒腿向他们跑去。

        丁一远斜身一挡,“不合适,和律。”

        “她怎么了?”米和死死攥他胳膊,想冲撞他的拦截,“我问你她怎么了!”

        “不用你担心,我们现在就带她回去。”

        米和吁气做深呼吸,扭头看向浓雾,“没有人引导你们出不了这个山,天黑迷了道更危险,我现在去找药,尽量撑到天亮再下山。”

        丁一远甩开他手,“我凭什么信你。”

        “你告诉我她什么症状!”

        “发烧,头晕,应该是脑震荡没有康复完好,又滚下山。”

        米和脑子一炸,阴寒地看他一眼,扭身向村长家疾跑。

        半个小时后,带回来一袋子药浆药丸,那是他挨家挨户敲门买来的。

        可丁一远还是不让他进屋。

        “你让我进去看她一眼!”米和脖颈的青筋乍现,已是震怒之兆。

        康子一言不发,直接将门板踹紧。

        米和一肚子火无处卸,在门口站了半天,愣是用鞋头把门侧的墙皮全磕了下来。

        他不死心,要再接再厉。

        殷天的房间有个气窗,高高悬着,没踩踏物。

        凌晨2点,米和抱着被子开始翻窗,他“吭呲吭呲”爬得一头汗。

        不是他摔,就是被子掉,反反复复,焦头烂额。

        终于看见了殷天,睡在床炕的最里端,可能是吃了敏使朗,眩晕的症状减轻了许多,睡得还算安稳,但可能是药物副作用,让她肠胃不适,边睡边打嗝。

        米和看得心焦,一个重心不稳,又栽了下去。

        丁一远看着卷宗,侯琢正跟老莫聊天,康子把记事本架腿上,正写着什么。

        三人都没睡,围着殷天坐,就听见外面一口一个“shit”和“fuck”。

        当米和终于抱着被子,半跨着坐在窗户上时。

        三个老爷们就立在气窗下,桀骜不驯地抱臂仰视着他,六只眼森森然。

        米和上不上,下不下,但他把狼狈掩饰得很好,双目只锁着殷天。

        丁一远似大哥,康子似老一,侯琢似三哥,他们狼犬般,持之以恒地戒备着米和。

        沉默游戏最终没坚持太久。

        丁一远先出声,“不合适吧,知法守法好公民,和律,翻墙头啊。”

        康子奚落一笑,把房门一开,“进屋跳窗,门路不对啊和律。”

        他“嘭”得再甩上大门,“有道你不会好好走。”

        炕上的殷天被惊动了,“哼”了两声,扭过头继续睡去。

        他们没被子,三人把毛衣和外套全都盖在她身上,裹得跟个千层面似的。

        “咱殷哥淮阳分局一枝花——”侯琢向上一跳,生猛地把米和的被子拽下来,“——可不能被吃煤的乌龟给叼了。”

        “吃煤的乌龟?”康子有些惑然。

        丁一远抬眉,轻佻地看着米和,咧嘴一笑,“黑心王八呗。”。

        米和再一次被残暴驱逐,他垂头丧气,也没再折腾。

        三匹狼一夜没睡,算是相安无事。

        凌晨4点30分,东曦即驾,微光浮浅。

        侯琢背着殷天一开门,就被一横呈在地上的庞然大物绊倒,要不是丁一远扶得快,直接就趴在了地上。

        定睛一看,是睡眼惺忪的米和,被他这么一踢,正揉着眼飞快爬起。

        “真是韭|菜割头不死心啊。”侯琢猛退一步,让位给丁一远。

        丁队两臂一抬,直接将米和推攘出去。

        身子趔趄向后,眼看就要仰倒。

        丁一远又一把抓住他臂膀,让米和稳当停住,“和律,别让我们难做。”

        “让我看她一眼。”

        “也别让你团队难做。”

        米和微微侧头,团队里的男女都立在篱笆院中静默地望着他。

        “她身子没好全你们就带她出勤。”米和咬牙。

        “这是她的选择,我们这个职业,没有后退,只有前进。”

        “你让我看她一眼!”米和听见殷天咳嗽,急了,想冲破防线,却被丁一远狠狠压制。

        “和律,你应该知道,殷天这种性格的女孩在警队是很吃香的,我特想把她挖到一中队,这样我就能时时刻刻见到她,我丁一远喜欢的,一定会好好珍惜。我听说她在追你啊,但你玩砸了兄弟,你这身份,这官司,你那些肮脏手段,她还没见识过,我一定会把她带到旁听席,让她看看你是怎么一口一口吃下这人血馒头的,这官司赢不赢,你都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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