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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82章


我背叛了我自己

        米和这两日只能输营养液,  自殷天醒来后他精神就不太好,浑浑噩噩。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旁人的心理作用,  都觉得他白惨惨,太阳一落,无论开灯闭灯,都似张棺材里僵挺的鬼脸。

        米和睡不踏实,觉多,  却常常惊厥而醒。

        像是被梦魇的崎岖不平所困扰。

        殷天脸贴脸都平复不了他的失魂落魄。

        相比较她一睁眼就生龙活虎的皮实样子,老殷和张乙安几乎将所有精力都留给了米和。

        隔壁房中,  陆一也醒了,  左右肩都是重伤,  手腕铐着病床,  恭默守静,无声无息。

        他拒绝饮食和喝水,植物人一般,  死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  对丁一远的询问置若罔闻。

        郭锡枰追踪了吴艳红的生活信息,  一缕缕,一簇簇,  繁杂而细碎,  多如牛毛。

        她是个市井女人,在城市羊肠鸟道的缝隙中留下了太多生计的痕迹。

        可2012年秋,  像是魔术箱变活人的马戏。

        她凭空消失,  生存的动态也戛然而止。

        殷天斜坐在椅子上,轻揉着米和的太阳穴,对着郭锡枰压声,  “拿吴艳红审陆一。”

        郭锡慨叹,“没用,试过了,油盐不进。”

        “试过夜审吗?陆一的床周围有6盏夜灯,别墅里马悦琪也提到过,他休息的大卧通宵亮灯。”

        “你是说他怕黑?”

        “你买个瓦数低的小灯,最好有鬼片里那种效果,让医院电工装上,今晚我审他。”

        米和蹙眉闷哼,眼球在眼皮下疯狂震颤,像是心急火燎,伸手胡乱地抓,殷天忙把手递过去。

        “学姐呢?”

        “阿春的案子都忙疯了,沈老师一退休,他们担子就重了。”

        殷天轻柔地摩挲着米和面颊。

        兼顾看着瓶里营养液的输入进度,“诶,局里没想过返聘我小妈吗?”

        “沈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得环游世界,没空,张法医清闲,有能力的人不能天天闲云野鹤,局里缺人就要有当砖头的觉悟,让局里请张姨,等着吧,过几天就得开口。”

        殷天晃了晃亮闪闪的手铐,“大包怎么还没找我谈话?”

        “咱包处就是一和稀泥的,说他是督查处长都高看他了,这种事儿他才懒得接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也是,闹得差点收不了场,你别说,”郭锡枰对着米和挑眉,“这小子有点魄力,当警察家属及格了。”

        “什么及格?”殷天瞪他,笑得满脸荡漾,“优秀好不好!”

        她一提声,米和就醒了,恍惚中瞧见她朦胧的脸,徐徐挤出个精疲力竭的笑容,“你……别老陪我……去休息……”

        郭锡枰一呲嘴,赶紧避开这齁人的打情骂俏。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见着张乙安和老殷提着饭菜进来,他跟二老打了招呼,去楼下的扫帚街买灯泡。

        殷天早已饥肠辘辘。

        一手鸡腿,一手葱油饼,啃得不亦乐乎。

        米和看她吃得好肆意,舔了舔唇,他也饿,又饿又疼。

        腹部的伤口像个交通枢纽,向他筋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胀麻和疼痛,他一直强忍,没有用止疼针,对着张乙安笑嘻嘻,痛得脑子一迷糊,又浅浅睡了过去。

        晚上10点。

        在郭锡枰陪同下,殷天进了陆一的病房。

        微弱的星月,小灯恍恍。

        线头接触不良,频频跳闪,的确有着东南亚粗劣鬼片的架势。

        陆一依旧盯着天花板,可他紧张起来,手指像条绳索勒紧病床边沿,两腮一咬一鼓,像个白皮蟾蜍,装出一份铮铮硬气。

        殷天搬了个板凳坐在灯下,头顶一片橘色的灰蒙。

        脸是黑的,脖颈是黑的,眼睛幽幽两潭深水。

        “我母亲叫吴艳红,”殷天滑腻的声腔像蛇皮一样攮过陆一的耳朵。

        陆一一阵巨颤。

        “我父亲陆照明在家的时候,我不会直面我母亲那种病变且疯狂的占有欲,父亲成了道阻隔,算是我安全的靠山。直到我那癫狂的母亲看到父亲给女同事的稚儿一颗糖,她心肺俱裂,头发都卓立起来,像个刀尖舔血的巫婆划开了我父亲的天灵盖,只有解刨尸体的医生才会这么干,可她很娴熟,血流了一床,父亲去医院的时候,风一吹,头皮都能掀开,跟戴了个不合尺寸的小帽似的。”

        手铐声“哗哗”作响,陆一憋着呼吸,他上半身动不了,只能踢踹两条腿。

        鲤鱼打挺,震得整张床“咣叽咣叽”。

        “父亲缝了32针,跑了,他是想带我走的。可天公不作美,那天淮江大暴雨,父亲鞋都跑掉了,灰色的袜子黏在脚上,一踩“哇唧”一声,我的小腿来回倒腾,跟不上趟,有时候被父亲拽得腾空飞起来。母亲在后面像头歇斯底里的母熊。她追上来了,我一慌膝盖着地,有粒石子扎进了肉,父亲停下脚步,回头想拉我,但母亲跑得太快,他踌躇了一下,自己跑了,我这辈子都能记得他的眼神,那种“对不起,我得活着”的眼神,夜幕深,雨大,我父亲的背影一点点模糊,先是头,再是身子,最后是腿。”

        郭锡枰倚在门边,听得毛发耸然。

        殷天像戴了个黑色面具,絮絮叨叨,声音又低又哑,却顺滑,能比拟满身张力的戏剧演员。

        陆一的反应就是对她最大的褒奖。

        他不动弹了,面无表情,牙齿也不再碾磨,微微抬头看了眼殷天,黑洞一样的面容让他见鬼般哭哼出来。

        殷天没有给他缓和的机会,“没了父亲的保护网,我开始直面母亲的暴力,皮开肉绽这四个字太轻佻了,我时常觉得自己是臭的,腥的,我母亲对身体的犄角旮旯有一种痛快的探索精神,她拿烟头把我烫得火红,烫烂了,我疼得打滚,奄奄一息。可我得活着,就像我父亲,人要有精气神,不能随便放弃自个儿。知道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吗,是我的邻居标叔叔和标阿姨。”

        “2011年,那时的我还是很瘦弱,我跟班里的男生不一样,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站着撒尿,而我是蹲着的,我只要站着,尿液就会呲到我脚面,他们霸凌我,嘲笑我……我成了一个异类,而这一切苦难都来源于我的母亲,我效仿她对父亲的手段,让她没有再伤害我的机会了。”

        “抛尸,是我所面临的最艰巨的一项任务,有两个人选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一个是夜班租车司机,一个是医院的清洁工,有了车辆运输就可以远距离销毁尸体,医院的清洁工,最知道怎么去除血液和人体组织。他们目睹过我母亲的丑恶,见过我生不如死的经历和伤痕,为我哭过,为我出过头,我信任他们胜过于信任自己,特别是标阿姨,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他们最安全可靠,所以我在深夜,敲开了他们家的门。”

        陆一猝然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们警方的推论,”殷天站起来,“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指明你杀害了吴艳红。”

        “殷天!”郭锡枰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陆一,你能爱着那些孩子,你没有在生不如死的时候放弃你自己的生命,你很勇敢,也很坚韧。”殷天缓缓上前,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样貌,“我们无法选择父母,有一些家庭,注定要忍受这种窒息的亲子关系,你能帮所有人逃避吗?”

        陆一缓缓睁眼,“2011年之后,我每周都会去一趟无尘宫,跪在佛像面前,乞求我的母亲不要回来,可能是呆的时间久了,菩萨给了我一双眼睛。”

        “什么眼睛?”

        “能辨认父母的眼睛,你为什么拿枪指着那个女人?”

        殷天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说,我为什么要带走陈念阳,因为那个女人在推攘她女儿的时候,眼神太凶了,不是普通的凶狠,我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睛。”

        殷天心尖一紧,“谁的身上?

        陆一笑了,“我的母亲,能拿起屠刀杀人的我的母亲身上。”

        胸膛重重一击,殷天和陆一迅速对视一眼。

        陆一歪头无声地吐纳,“谢谢。”

        出了病房,郭锡枰的目光差点将殷天扎成了筛子,“你是突审呢你还是搅局!”

        “就是一绑架伤害的案子,你们非得办出花儿来。”

        “你这是跟邢局对着干呢?”

        “我同情他,理解他,我要不是有这证,我一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了,地基我打好了,以退为进吧。”

        “狗屁以退为进!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在告诉他脱罪的方法。”

        “扣什么大帽,甭上纲上线。地基我打好了,能不能盖起来是你们的事儿,别你们钢筋水泥筑不来,就冤枉我这个挖地的。”

        “你刚才那屋里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我听的,你自己不想管,你还要拉我下水。”

        “对,”殷天面无表情地扯起笑容,“无论他有意还是无意导致吴艳红失踪,我都会有这个结论,就是有些人,他是不配存活的。”

        殷天飒爽英姿地回到米和病房。

        郭锡枰却静默不动,思索片刻给张瑾澜发了信息:【她不对劲】

        次日清晨,殷天去门诊大楼做了全身和脑部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

        张乙安和老殷总算稳妥了心绪。

        下一秒,丁一远就把厚厚一沓材料堆放在病房的沙发上。

        殷天露出獠牙,“你当我是牲口啊。”

        “不是我不让你歇,是凶手007,996,不下班。”

        “不是击毙了吗?”

        “有那么容易就好了!苏祺接手了阿春的尸检,在药检过程中发现了她体内存在苯环已呱啶。”

        “苯环已呱啶,”殷天一惊,“天|使|尘?”

        “对,阿春早中晚服用的药物全部被人替换成了天使尘,所以才会产生大量幻觉,行为古怪的像精神分裂,这完全符合那天她行凶时的状态,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有人将水仙剁成细末,混入了饺子馅喂给阿春的孩子,导致了她夜间中毒死亡。”

        “水仙?”

        “有人将水仙替换成韭菜。西方出现过很多起类似案件,咱们国家的留学生在当地超市购物,将水仙误认为韭菜,回flat炒腊肉,结果吃进医院了。”

        殷天恍然,“案中案啊,这年,热闹了。”

        “等陆一的案子一结,咱们都得转过去,下北的所长知道王爷死讯后,当即心梗入院,整个所都快崩溃了,你先熟悉熟悉案情,老李觉得没那么简单,不排除连环作案。”

        殷天坐在米和床头,看了整整一天的材料。

        驼着背,缩着脖,时间一久,脊椎受不住,直犯恶心。

        快到饭点的时候,她借着遛弯儿的名义逃遁出三院。

        打的去了安方心理咨询室。

        落日照大道。

        车鸣风萧萧。

        方小萍加了1个小时的班,审阅着评估报告。

        儿子的托管老师一遍遍打电话催,惹得她烦天恼地,她丈夫明明可以去接,却装腔作势要参加好哥们饭局,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她咬牙切齿地收拾好公文包,踢踏着高跟鞋出了咨询室。

        “方小萍。”楼梯间突然轻飘飘唤起了她名字。

        方小萍一哆嗦。

        霍地扭头看向黑黢的楼梯口,“谁!”

        殷天的脸一半在外,一半隐于墙后。

        穿了件单薄的夹克,正轻烟吐雾。

        “殷警官?”方小萍满目迟疑,“你怎么来了?还有后续的手续要完善吗?”

        “不是,我来找你。”

        “找我?”

        殷天默了半晌,烟都嘬完了,才迂缓开口,声音哑哑,“我想做治疗。

        方小萍愕然了,“警局应该有专业对口的心理机构来进行测评和辅导。”

        “我不能留底。”

        “所以,这是你的私人求助?”

        “在这里也是,不建档,不录音,手机关机,我来定场地,能做到吗?”

        方小萍思索片刻,噙着职业笑容,“好,您提前跟我说,我好安排时间。”

        殷天颔首,转身就要下楼。

        “殷警官!”方小萍猛地叫住她,楼梯灯是声控的,这段日子很迟钝。

        明晃晃的大白灯一亮,她这才瞧清殷天的样子,身上坠着憔悴和一种深邃的自我厌弃。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需要自救,我相信你。”

        “的确,您跟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

        “病了,我知道。”

        “什么样的感受体验?”

        “我觉得,”殷天点烟,仰看着她,目色旷远而茫然自失,嘶哑地怏怏,“我感觉我背叛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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