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中
天光大亮。
深渊的冰层被祁念一斩碎后, 开始冰雪消融。露出了伫立深渊之中的登天梯,以及被冻结在登天梯上的那些丑陋的深渊之物。
无数英魂身上的深渊污染被彻底洗净,他们身上泛着浅金色的光, 顺着白昼微光延伸向远方, 仿佛在为他们指引归家的路。
这些英魂或顺着金色的轨迹离开深渊, 或在神机前站和曾经的战友道别。
身影交叠, 眼神交错。
并肩作战数百年, 如今生死两隔。
神机云台上挤满了人, 所有神机成员都冲了出来。
云台上是活着的人, 云台外是已死的魂魄。
数百年时间, 一个深渊,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神机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冲出云台,和曾经的战友道别。
裴泓颤抖着伸出双手, 却只是和他面前的灵体在空中虚握了下。
灵魂用自己碰不到实体的手在神机众人的肩膀上轻轻一锤,没有多言,已经胜过无数话语。
——我们走了, 往后就交给你们了。
所有人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数万英魂从深渊上空飞渡, 彻底在他们眼前消失。
就好像刚才经历的是一场梦境。
深渊边,出现一个削瘦的身影。
他是被妙音搀扶过来的,一段时间不见,天机子似乎又瘦了很多, 原先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空空荡荡的, 仿佛是一截枯木, 看不到一点生机。
他在深渊边静立, 拂开了妙音搀扶他的手, 哑声道:“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妙音有些担心,却还是依他所言退开了,让天机子一个人站在深渊之畔。
从卸下天机子一职开始,薄星纬就再没用黑纱遮眼,而是露出一双空洞灰白的眼眸。
他怔然望着深渊,循着眼中无数的命线和星子,寻找他想要见的那一个人。
他的目光在无数魂魄中来回逡巡,最后,他眼前的星子沿着收束的命线,仿佛回到了过去他还是个幼童,被上一任天机子带着行走四方的日子。
也忘不了那个人递给他的一块糖糕。
其实算不上好吃,对于寻常人的口味而言,太过甜腻了。
但那个味道,他记了很多年。
薄星纬在感觉到自己脸颊上划过温热的液体,他后知后觉地碰了下,才意识到是他自己在落泪。
但他固执望向的那个灵魂并没有看向他,而是向着祁念一而去。
祁念一看着那个灵魂向自己靠近,眼中带着孤高的笑,如同她在深渊一跃而下时的样子。
“隐…隐星。”祁念一不确定道,“是你吗?”
对方向她微微点头。
她们之间隔着几百年的时间,从未真正见过面,但祁念一在梦中受到了隐星剑意的馈赠,见到了隐星挣扎着求生又慷慨赴死,她对这个人既感激又敬佩。
隐星身后,还有另外几个祁念一从没见过的魂魄,有男有女,都感受到了祁念一身上的白泽神力而向她慢慢靠拢。
隐星绕着祁念一打量了一圈,伸出手在祁念一的身前碰了碰,闭着眼睛感受了一番,才轻声道:“谢谢你把我的骨头拿回来了。”
她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祁念一的发顶,也只是灵魂的虚影在祁念一头上轻抚,并没有落到实处。
隐星的手最后落在祁念一的眉心,在她的眉心处轻点。
祁念一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眉心传来,将她体内□□的气息压制了下去。
隐星之后,是另外几个陌生的灵魂。
祁念一从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却像隐星一样,在祁念一的眉心轻点,落下了温热的印记。
隐星眼底的笑意变得温柔又平和,她注视着祁念一,轻声道:“干得不错。”
虽然未曾言明,但祁念一已经猜到了其他几个灵魂的身份。
是一千年以来,其他在深渊牺牲的天命者们。
他们以血脉之力镇压深渊,为大陆带来了千年的安定。
肉.身消亡了,灵魂被深渊吸收,永久的被束缚在深渊之中。
不死,亦不生。
直到今日。
祁念一感觉到平静许久的心湖开始波动,让她眼眶有些发热,被她微微偏头压了下去。
她看着这些曾经和自己背负着同样命运的人,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哪怕天命无常,天道无情,人终究能从其中闯出一条生路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念一,念一。
她真的成为了那个一。
隐星似乎感受到了另外一个灼热的视线,她顺着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高挑削瘦双目灰白的男子,专注地看着她。
她有些不解,却也没有再过多的关注对方。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深渊之上的最后温情,以隐星的一个拥抱告终。
离开前,隐星给了祁念一一个拥抱。
祁念一抬手回抱过去,明明身前只是一个虚无的灵体,也依旧让她感觉到真实。
她们以拥抱道别。
最后隐星和其他所有天命者的灵魂们,向着浩渺天地而去。
魂归来兮。
薄星纬仍然望着隐星离去的方向,直到代表她的那颗星子,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尽头。
他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于她而言,不过是和一个稚童的萍水相逢。
如此,已经足够。
深渊之上的冰层逐渐消融,就连叶熹微身上的冰霜也在褪去。
叶熹微脚下的冰川融化,露出了她苍白如雪的容颜。
她仍然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慨然屹立,永远英勇无畏挡在所有人前方。
从南境到整个大陆,始终如此。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力量托住了叶熹微,让她开始缓慢下落,最后被祁念一接住,在神机前站安放。
叶熹微双眼轻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灵力,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已经停止了。
只有潜藏在身体深处的灵魂还有一息轻微的反应。
祁念一目送着神机将叶熹微送离,这才回头,看向凝聚在深渊上空的恶念。
她的力量终究不够将这些恶念全数净化,余下这些,一旦扩散出去,会成为大陆的又一个隐患。
祁念一缓步靠近。
旁人看不见那惊天的恶意,在祁念一眼中,那些恶意化作脏污浓稠的黑雾,只要嗅到一丁点,都会让人全身不适。
她重新拿出了那柄断剑。
同时背负着神明的生命和弑神者的恐惧,这把断剑成为了接纳这些恶念最好的容器。
断剑悬在祁念一掌下一寸,缓慢转动起来,最后速度快到成为一团肉眼难以捕捉的阴影,悬在祁念一和那些恶念的中间。
无数的恶念向着这把断剑涌来,悉数汇入断剑之中。
顷刻间,吸纳了过多恶念的断剑在空中形成一个几欲压顶的漩涡。
形成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甚至都快要被这个漩涡吸引走。
祁念一牙关紧咬,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太多了。
一把断剑无法将这磅礴恶念尽数吞没。
深渊之中沉积了这片大陆千年的恶念,仅仅是污染这些魂魄的就已经令他们无法承受,更别说深渊之中真正无穷无尽的恶念。
恶念汹涌而来,哪怕中间有断剑阻隔,祁念一也感受到了骇人的压迫感。
仿佛自己就快要被这些恶念吞噬。
这样的情况,哪怕其他人肉眼无法看见深渊上空的恶念,却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神机们想要靠近,却被祁念一厉呵道:“别过来!”
断剑再也支撑不住,剑身出现一道裂痕。
祁念一将仅剩的所有力量都用来控制断剑,被吸收的所有恶念汇聚,将断剑完全填满,哪怕是无知无觉的剑,也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直面这些恶念的祁念一状况更遭。
恶念突破断剑向她袭来,即将把她包围住。
祁念一没有躲避,反而更进一步,掌下断剑爆闪,疯狂地吸收着恶念。
晏怀风表情骤然一变,想要上去阻止她,却从背后被人拦住了。
他震怒地回头,却发现拦住他的人是孤山道尊。
道尊轻叹一声:“你去了也没用。”
晏怀风痛苦道:“为何?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
他后半截话没有说出口。
道尊缓声道:“她之所以独自前来,就是因为知道,这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情。”
“深渊因那五个弑神者而起,却因大陆上无穷无尽的恶念而逐渐扩大,到今日,人力已经无法挽回了。”道尊沉重道,“换言之,我们这片天地的善恶,已经完全失衡。”
“唯有清正纯粹的白泽神力能够净化这些恶念。”
道尊目光铮然,反问晏怀风:“她已经下定决心,你这个做师兄的,难道要去阻止她?”
晏怀风双眼布满血丝,目不转睛地看着祁念一,嘶声道:“难道……就没有别人了吗?那么多血脉者,为何只有她,为何偏偏是她。”
道尊轻叹道:“云中城那场飞升之劫发生时,大陆几乎所有拥有强大血脉之力的人都在场。
那场飞升之劫,吸走了所有人的白泽神力,在玉华清和她身上一分为二。而她……杀了玉华清,也拿走了那具骨头。”
“剩下还留有白泽神力的人,血脉之力都已经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过几代,恐怕就会彻底消失,于现在的局势而言,几乎无用。”
晏怀风手中还握着先前祁念一扔过来的剑鞘,他将剑鞘攥得死紧,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剑鞘于剑是束缚和保护,于剑者而言,是牵绊。
她将剑鞘扔了出来,是代表了什么?
晏怀风脑子一团乱,道尊的手像钢板一样死死订在晏怀风身上,让他不能动弹。
“她…能将这些恶念彻底净化吗?”
道尊沉重道:“修为越强的人,恶念的感染就会越深,她如今……”
他说着,轻轻摇头,眉头紧皱。
空中,断剑发出悲鸣,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吸收更多了。
但这些恶念仍有至少一半残留在深渊上空。
如果不尽快找一个容器,它们失控之下,就会向大□□散而去。
祁念一眼神冷了下来,没有更多的反应时间,她竟直接迎着恶念的方向飞去。
白泽的声音适时响起:“你要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承载恶念的容器?”
祁念一平静道:“我别无选择。”
“刚才你净化那些灵魂时,已经用尽了你自己的血脉之力,现在成为容器,你很有可能会被恶念吞噬,成为像那些灵魂一样的行尸走肉。”
白泽叹息道:“修为越高的人,恶念的反噬就越强,造成的影响就越大。你如今的修为,已然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风险太大了。”
祂问道:“刚才,为何不动用我的力量?”
祁念一紧盯着深渊中盘旋蠕动的恶念,向他们缓缓靠近,一边回答道:“我需要你保留完整的力量,去将深渊彻底埋藏。”
在妖域将最后一部分躯体吸收后,白泽的力量和她原本的力量就在她体内开始分化。
但奇怪的是,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力量,竟然还留存着血脉之力,和白泽仿佛泾渭分明。
她不敢动用白泽的任何一点力量,哪怕任由体内两股力量失衡,也强压着让白泽的灵力和身体保持完整。
这样,白泽的复活才会没有任何的隐患。
恍惚间,祁念一似乎又听见白泽一声轻叹。
她距离那些恶念已经很近,这时祁念一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下来。
她轻笑着说:“或许我能从中保持清醒,不会被彻底吞没呢。”
言罢,她又道:“我总觉得,你被我带出云中城的那一天之后,你的情绪好像更加丰富了。”
不再是过去那个没有感情的神明。
祂开始对人类的感情和心感到好奇。
直面如此庞大的恶念,祁念一心中不是没有恐惧的。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向着恶念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深渊一侧,突然传来了响亮的呼唤:
“你给我停下!”
祁念一有一丝愕然,回头望去,发下深渊之畔突然出现了诡异的变化。
紧接着,一个人没有半点征兆的凭空出现在了深渊之畔。
萧瑶游刚被传送过来,就向着深渊跑去,站在边缘怒吼道:“停下,听见没有!”
在她身后,一个接一个的人冒了出来。
都是祁念一非常熟悉的人。
慕晚、楚斯年,还有……玉重锦。
祁念一的眼神在玉重锦身上轻轻落下,又很快划走。
不仅如此,他们身后仿佛长龙一般,由卢秋桐打头,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人群。
这些人穿着沧寰浅蓝的道袍,和祁念一身上的如出一辙。
像是凭空出现的晴空万里,让人耳目为之一新。
卢秋桐胸前佩戴着沧寰首徒的勋章,高举着沧寰的旗帜,在深渊另一头迎风猎猎招展。
她高声呼喊道:“小师姐,还有我们呢!”
祁念一愕然看着这一幕,一时间还没明白他们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没有任何预兆地从天而降。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祁念一怔愣片刻,看到沧寰队伍中属于天火峰的标志时,才恍然惊觉。
是四方象。
她曾经用四方象直入南境,那时她就觉得,这个灵器会在深渊之战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却没想到,被他们用在了这里。
但……使用四方象需要极大的天地之力,为何能送这么多人过来?
此时的沧寰,天火峰上,又多添了近百抬四方象。
天火峰所有的炼器师齐上,掌控着每一座四方象的运转。
秋山在正中间最大的一台,不断运送着沧寰的修士前往深渊。
灵虚子在一方巨大的阵盘中间打坐,沧寰乃至整个东洲的天地之力在他的掌控下尽数向着沧寰汇聚而来。
沧寰不足的天地之力,由灵虚子一人支撑了起来。
深渊之上,祁念一来不及疑惑。
她深深看了那个方向一眼,果决转身,准备接受这磅礴的恶念。
沧寰的队伍之中,一个略显苍白的身影踉跄而出,没有顾上身后众人的呼喊,在看到祁念一和恶念对峙的那一刻,径直向她冲去。
“能不能换我来。”他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一丝恳求。
这人声音嘶哑,这么短的一段路程,如此轻松的御空飞行,却都让他消耗甚大,他站在祁念一身后,喘着粗气,轻轻搭上了祁念一的肩膀:“换我来吧。”
第二个换我来,却说的平静而坚决。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祁念一转过头去,迎上了谢天行深沉似海的眼眸。
谢天行像是已经预料到了她会说什么,率先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轻笑起来,眼眸微弯,说道:“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
除了她之外,大陆上最后一个拥有强大血脉之力的人。
还有谢天行。
狱峰的囚禁,竟然成为了保护他血脉之力最天然的屏障。
祁念一眼神复杂,在他身上扫了一眼,问道:“为什么不把闻离江驱逐出你的身体?”
谢天行笑了下:“你又为什么让那位神明一直待在你身体里?”
“这是我和祂的约定。”祁念一郑重道,“也是复活祂必经的一步。”
谢天行微微扬眉:“我同样也有一个约定。”
他低声道:“我知道,江老坏事做尽,给这个大陆留下了难以弥补的创伤,但他却也是唯一陪我一路走来的人,无论我是什么样子,无论我做过什么事情。”
谢天行攥着祁念一的肩膀,一点点将她向远离恶念的方向拉扯开。
“其实你也知道,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
谢天行笑着说:“我身怀白泽之血,可以将这些恶念收容到身体里慢慢净化,我还没有修为,不至于被恶念反噬。”
他说道后半句时,神色坦然,再也没有过去因为自己修为尽毁而感到低落。
“而你,如果停留在这里,还要怎么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祁念一深深看着他。
恶念凝聚于深渊之上,在祁念一加之神机众人的控制之下才久未散开。
谢天行沉声道:“如此犹豫,这不像你,我们没有时间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响起。
薄星纬低咳几声道:“让他去吧。”
他说着,凌空掷来一枚算筹,落在谢天行身上。
二十多年前,他窥天命,算到有救世命星一分为二,在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身上应劫。
女孩应承的天命比男孩身上还要强上一些。
所以他们选择了这个女孩作为天命者。
这两个孩子的命运相互连接,此消彼长,注定在同一条道路上背道而驰。
却没想到,时光斗转,注定背道而驰的两人,却又殊途同归。
命运长河中有无数双手在奋力扳动难以违抗的天命,推着所有人,走到了这个最难实现,也最有希望的未来。
谢天行按着祁念一的肩膀,将她一点点推远,轻笑道:“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又不是一定会死,说不定我能扛下这些恶念的侵蚀,甚至将它们彻底净化掉呢。”
他声音极轻:“我们各有各的战场。”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向着深渊之上的恶念飞扑而去。
祁念一死死盯着他。
她不是不知道,怎样才是最优选。
现在的状况,已经是她所预料到最好的局面。
但看到谢天行彻底淹没在浓稠的恶念之中时,她心中还是不免生出一丝悲凉。
谢天行置身恶念形成的黑雾之中,他体内有着闻离江这个深渊之物的灵魂,又有着白泽的神明之血,对于从深渊诞生的恶念而言,具有无比的诱惑力。
在磅礴恶念的冲击之下,谢天行面目痛苦到几乎狰狞,他嘴角有血迹流出,是极度痛苦之下咬死的牙关浸出的血液。
但哪怕这么痛苦,他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深渊之畔沧寰的同门无声落泪,却没有避开,而是将这一幕牢牢刻入眼中,记在心里。
直到最后一缕恶念被谢天行彻底吸收。
他皮肤上浮现起黑色的蛛网般的纹路,从脖颈蔓延至全脸,看着形状极为可怖。
他双目是通红的血色,在睁开眼的一瞬间,根本不像人类,而像一个被困于囚笼中不得脱身的野兽。
过了很久,他才将眼中赤.裸.裸的恶意和嗜血压制下去,保留了片刻的清醒。
谢天行冲祁念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而后闭上眼,彻底坠落下去。
坠落至深渊边缘时,被沧寰的同门接住了。
祁念一深深闭眼,过了很久才睁开,眼中尽是冷意和铮然的决绝。
那把饱含恶念的断剑被谢天行一同带走。
祁念一的掌心重新被非白填满,她将刚才汹涌的情绪压制下去。
眉心由空灯大师烙下的佛印一闪,她耳畔似有感业寺的钟声和浩瀚大光明诀的声音传来,令她彻底平静下来。
一切平息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冰面消融后,无数的深渊之物集结在登天梯上,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仿佛人间炼狱。
很快,登天梯最顶端的魍魉血红的身躯在封冻中重现,又一个魑魅遍布黄色浊液的眼睛转了转。
这些鬼魅之物,彻底活了过来。
人们看着祁念一手执神剑,再度凌于深渊上空。
所有人都知道,已经到了他们人类开始反击的最后关头。
晏怀风在云台上高声道:“神机全员听令!不惜一切代价,让深渊之战,在今天彻底终止!”
“埋葬深渊!”
“埋葬深渊!”
呼喊声响彻天际。
这次,就连神机令都晚了一步。
大陆各方都不知在何时接到了消息,在神机令出之前,就已经开始向着深渊汇聚而来。
东洲划过无数剑影,是青莲剑派的人御剑直向深渊而来。
西洲的各大世家在明然的带领下倾巢而出,此时此刻,根本无人在意各大世家之间的争执和恩怨。
玉笙寒在仙盟清点人数。
玉华清死后,仙盟衰落了不少,但仍然有一部分人还坚守着不愿离去。
他将这些人全都带上了。
隔着广袤的海域,华美的青鸾渡海而来,它身后跟着数不清的妖修,从海面飞过的瞬间,几乎将天都遮蔽。
退避世间数百年的妖族,抛却了和人类的百年恩怨,同样赶赴而来。
南境,所有人都穿上了落英神殿的白袍,胸前佩戴着浅红的九瓣落英花,向着神殿的方向遥遥一拜。
摇光带领着祁念一组建成的南境军,向着深渊浩荡而来。
祁念一将所有人的目光尽收眼底,将非白平举。
她和剑锋中倒映出的金色眼眸对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的亲人、好友、同门、还有更多不知名却也一路跟随走来的道友。
他们全都站在她身后。
一切恩怨情仇,所有的争议和矛盾,都在这一日被搁置。
因为深渊的存在,千年来,无数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有蝇营狗苟者,选择在天命者的牺牲中苟活下去;
有冷眼旁观者,选择遮住自己的双眼,无视一切兵临城下的危险;
有逃避畏惧者,极力排斥面对这一切,却在最后时刻选择了挺身而出;
有孤注一掷者,哪怕骨销身陨,也撕开了深渊的阴影,带来了一缕希望。
从前,祁念一觉得,大道三千,各行其是。
现在她觉得,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吾道不孤。
剑锋蓄起惊风,逐渐在剑尖腾旋,汇聚成强烈的风暴。
从剑刃处,汇聚起清亮的光芒,而后逐渐变大,直至耀眼到令人不敢逼视。
万里晴空骤然暗下,云层滚动,将日光遮掩。
祁念一的双眼熠熠生辉,她周身汇聚成剑气之海,隐约将空间都撕裂开。
她指尖在非白剑身轻叩,白色中裹挟着金色的灵焰瞬息点燃。
灵焰沸腾直上,迎上了她剑锋之上的光,最后脱离剑身,汇聚成一个耀眼的光源。
一时间,人们分不清这究竟是日光还是月光。
瞬息间,祁念一眉眼沉下,手腕翻转,嘶吼着向登天梯直斩而下。
就在此时,登天梯上的深渊之物们失去了叶熹微灵力的束缚,嘶吼着齐齐冲出,向这个世界贪婪地伸出利齿和猩红的舌头。
人生代代无穷已。
而她剑下这轮月,不知已经等待了多少个春秋。
剑锋冷厉直下,祁念一突破了从前的瓶颈,斩月的剑气从七剑变成了九剑。
第一剑,向登天梯横劈而下,无数深渊之物在剑气下化为齑粉,连哀嚎都来不及,就彻底归为虚无。
这一剑太过干脆,太过凶狠,像是要将她,将更多人心中所有的愤懑和无奈,悲伤和哀痛尽数发泄出来。
第二剑、第三剑……每一剑都比之前要更加凶猛。
受到刺激的深渊之物纷纷逃离登天梯,跃至深渊两侧,被早就守在一旁的人们斩去。
阵法师重新竖立起结界,沧寰各峰在卢秋桐的指挥下各司其职,神机众人在晏怀风一声令下之后,发狠着冲进深渊,浑身浴血。
第七剑,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哪怕在奋战中的人们都极力抽空回身,看向登天梯,试图寻找着什么。
第八剑落在了同样的地方。
最后一剑,清亮的皎月从祁念一剑下飞出,直接撞上了登天梯。
这次,不再只是开裂之声。
所有人都看见承载着无数深渊之物的登天梯,在斩月一剑之后,发出震天的碎裂声。
登天梯没有从中折断,而是从内部骤然粉碎。
那轮月光没有停下,而是急转之上,突破了晦暗的天幕,撕扯开阴云,和太阳并立在空中。
日月同辉。
登天梯轰然粉碎,在深渊之上炸为粉末。
一阵清风适时送来。
将漆黑的粉末彻底吹散。
遥远的海域之中,一座孤立的小岛上。
无望海的人们如同往常一样,数着自己残余的生命度日。
只是今日,似乎总让人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直到白昼突然阴沉,不久后又转晴时,无望海中的人们才意识到不对。
云娘心脏狂跳,她身后是靖安城的人,和她一起同时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天空中骤然泛起血色,一轮血月升起。
在人们心惊之时,血月竟从中出现一道裂痕。
而后在无望海所有人的眼中,寸寸开裂,直至最后,彻底消融。
就在这一瞬间,无望海中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束缚被斩断了一样。
从身体到灵魂都轻松了下来。
云娘怔然望着万里晴空,很久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很久之前,有个年轻的女孩坚定地对她说——请活下去,再坚持一下。
终有一天,我会斩去那轮血月。
直到听见身后惊天的欢呼和哭泣时,云娘才意识到自己也落泪了。
“她做到了啊。”她哭着说,“她真的做到了。”
深渊两侧,同样是静默良久。
直到第一声哭泣出现时,人们才忍不住自己的心情。
后来,抽泣声被嘶吼声取代。
人们相拥着,哭着笑着,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他们此时的心情。
祁念一体内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她有些脱力,刚降落到地上,就被一群好友飞扑而来抱住。
萧瑶游和慕晚的声音和眼泪将祁念一从蒙昧中拉了回来。
祁念一撑着剑,重新站稳,喘息道:“还没有结束。”
她死死盯着深渊裂口:“还没有。”
她反手握紧了非白,在众人的眼神之中,一字一句道:
“我要下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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