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女子本无罪
大梁东都城,新帝登基的喜悦还在余庆中,人们似乎都已忘了前不久先帝暴毙的噩耗。
茯茶近来总是溜去囚禁朱锽的内宫,一进去便是一两个时辰后,才会在内宫侧门看到她小心翼翼的身影。
朱友珪身边的亲信也不止一次将这消息递交给他,只是不知为何,他回一声‘知道了!’就静坐于殿内不再动弹。
茯茶的身份在那群老臣眼里,还是先皇的皇贵妃。在史官文书里,她的封号依旧保留着皇贵妃的头衔。朱友珪不想承认她的身份,可始终拗不过吏部的一众老臣。
那群老臣可并非出于什么忠于先皇的忠心,才坚持不让朱友珪动其封号,而是明显的想给这个新皇一个下马威。
谁都心知肚明先皇朱温的暴毙太过蹊跷,重重疑虑难以让人信服,尽管表面上被朱友珪一派维持的有理有据,可朱友珪早前与皇贵妃那耐人寻味的前尘往事,总是让人心不得安宁。黄河对岸的动静近来开始变得不再频繁,这一前兆让他不得不及早防备,毕竟柏乡大战的失败,任谁都能看得出初立的大梁国内在隐患。
对内不稳,对外便没有了优势,就算当时的梁军在天下人看来,战力远超晋军。内忧不除,强大如梁军,还不是照样溃败不起。
王彦章算是再用不得了。缘何?还不是因为朱友珪继位之后,鉴于朝中舆论,竟毁约于王彦章。起初说好事成之后,均王朱锽交由王彦章亲自监斩,可朱友珪竟事后再也不提,甚至对其避不见客,此种做法,教王彦章那样自尊心极重的人,如何受得了。
眼看黄河边异常急需用人,平时精明似鬼的朱友珪,竟做了一个让世人不解的决定。
这个决定,便是让身残志坚的太尉兼中书令张全义,坐镇黄河边境。
朱友珪的旨意一经公布,朝堂上皆一片哗然。更有老臣气得当场晕厥,直言朱友珪糊涂。
这几日,朱友珪不想上朝,因为那些老臣总在朝堂上以死相逼。他不想和朱温一样,变成他们眼里滥杀的霸王,如今一直收起锋芒,也是想要他们的刻板映像能改变。
今日用过午膳,他听说茯茶又去了内宫,索性就去她会途径的路边等她。
他不知在路边站了多久,站到额角都开始胀痛了,依然还未撞见茯茶。
侍官问他,“陛下,后方凉亭离此处不远,奴已差人备好坐垫,陛下你看?”
“不,朕就在此处等着。”
“是。”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个吸引他所以视线的身影终于缓缓而来。
他从未有此时这般的激动,望着她款款的身影,竟眼眶都润了。“茯茶?”
“……这么巧?陛下也是来看均王殿下的吗?”在他看来,茯茶的拒人千里,是那么的刺眼。这冷漠的语气,没有比这更能冻伤他的了。
“不,我来看你。”
闻言,茯茶眼中寒意更深。“意思是说,你早便知道我来此处了?”
“是,啊不是。我,我是说,我知道你来看他,但……”
“够了!你既知道我来见他,为何早不动手?难道是想等到今日人赃并获,再来羞辱我吗?”
“……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看我?”朱友珪噙着泪看她,那张曾经鲜活的笑脸,竟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如眼前这般陌生。
“若不是来抓我的,那茯茶就先行回宫了。哦,对了,陛下如今已是至尊,日后言辞语气千万别再暧昧不清,茯茶在这宫中人微言轻的,可是承受不起因陛下而起的流言蜚语。若无要事,奴先告退了。”
茯茶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留情面的意思。
“我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为何你还是不肯原谅?”朱友珪实在难以接受她如今的拒人千里,声音中的怒不可揭难掩。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茯茶驻足大笑,看得众人不明所以。
“……原谅?”茯茶背对着他,清瘦的肩膀因大笑颤动。再扭转身来,她脸上的泪痕被朱友珪尽收眼底。“你凭什么跟我要原谅?就凭你即便负心,也要抢来的江山吗?”
被茯茶的话震的无言以对,朱友珪立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就那样静默的看茯茶痛苦的离开。
或许他们早已陌路,只是生在其中太久,都遗失了看清现实的本能。
又是入冬前的干冷天,内院一处被粗大铁索拴着的亭井中,满身污浊的朱锽,一双明亮的眼睛对比周围的惨败,显得无比清透。
得知朱友珪为逼他就范,先是抄了均王府,后又斩首二哥及均王府后眷十九人,悬于城头的噩耗时,他正悲愤欲绝,恨不得只身杀回梁宫为二哥报仇。
随他杀出重围的亲信以死相逼,他这才被一丝仁心牵绊住,暂时放下了仇恨。途中不知遭遇了何种神秘力量,总是牵引着他们往西南方向而去。虽不知这一路的凶险,除了朱友珪的追杀,还有什么人在暗中策应,但却在他朱锽的心里,一丝丝说不清的信任皆来自于那种神秘。
他们的人一路躲避追杀,逃至毫州西南境的一处荒山,这才在山脚下的小镇偶遇苦夙……
当年苦夙在二哥兵败的时候销声匿迹,父皇也暗中派人查探过其下落,终是查无所获,也便就此作罢。没曾想,这个苦夙竟一直躲在大梁境内,一直藏于大梁的土地之上。
苦夙同他说,当年二哥举事前,王妃说思念亲人,就曾派他去升州迎家中姊妹。当时他并未在意苦夙所说,可后来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让他恍然大悟……
因为苦夙说,王妃的姊妹刚被接来东都,就被一群不明来历的杀手劫走。
当时的苦夙无能为力,只能暗中记下那群包裹严实的杀手手里握着的剑柄模样,好待日后王爷能帮王妃讨回公道。可那群杀手和王妃姊妹仿佛人间蒸发,再加之博王府落难,他苦夙也只好先将此事放下。而后的事,苦夙虽未详说,可在一声声哀叹中,朱锽也表示理解。
他猜到苦夙引他来此,并非是偶然所为,想必,这其中还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果然,一番斡旋后,藏在苦夙身后之人,是她!花弄影……
再见她时,朱锽早已褪去少年不知愁的青涩,跪在她面前哭的撕心裂肺。她懂朱锽的难过,不再提及康勤的事,只是领他去见了已经蹒跚学步的幽恨。
朱锽再见这昔日令他不齿的嫂嫂,直言不讳的性子还是未变。他问花弄影‘这些年朱锽对兄嫂鲜少照拂,都未知嫂嫂自升州来,府上可还有亲人?’,花弄影更是惊讶,直言‘不瞒均王殿下,弄影升州老家,确有一小妹尚在。只是五年前在来京途中走失,至今下落不明……’
‘嫂嫂生得如此姿色,想必嫂嫂的小妹也不会生的太丑,朱锽倒是很想知晓嫂嫂这位小妹的姓名。’
‘小妹倒是同我生的有些区别,她生来像爹爹,我尤像娘亲。若是殿下见到,定不会认错。啊,对了,她叫茯茶,乳名叫贞娘。’
那日,朱锽抱着幽恨,坐于荒山某处乱石上吹风,想到他自己也曾是快要当爹的人,心头就堵的好难受。直到小小的幽恨一个喷嚏,这才将他拉回现实。他明白花弄影想替二哥报仇的心思,可当他知晓小幽恨的存在时,他又犹豫了。
花弄影虽说在他的印象里并无好感,可仅凭她拼死留下二哥的孩子,他就不该再质疑她了。况且,她若未说谎,那她五年前失散的小妹茯茶,也正是经他一手谋划,才被推进了他和朱友珪的深渊。
‘女子本无罪,奈何倾城子?’是啊,他何必将二哥和父皇的结局,都栽给像花弄影和茯茶这样的女子。
他朱锽可是铮铮男儿,自然不会让因他而死的二哥遗孀和唯一血脉去冒险。
自那以后,他才开始冷静下来,详尽的计划如何行这复仇之路。
可天不随人愿,某日他带着亲信和苦夙去山中打野味,半日光景未回,朱友珪派出的杀手就已寻来荒山。他们一行在悬崖边遭遇埋伏,苦战良久不得脱身,为护他逃走,大家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推出一条下山的道。他其实并未走远,因为他还清楚听到,苦夙被逼跳下悬崖前一刻大喊,‘我认得你们,尔等手中所持的剑柄,正是当年东都城外劫走王妃姊妹之人所持……’
利用林中瘴气,他躲在林中直到夜深后,才一路溜回小屋。只是,当他再入眼帘的景象,只剩一堆废墟,那再次的溃败感,才真正是他崩溃的边缘。
不顾废墟中还在烧着的火,直到他亲眼看见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花弄影母子,他决定不再逃了。
既然他身边的人都会因他而去,那他继续逃走的代价,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朱友珪,你不就是想要我朱锽吗?这便给你,我看你如何动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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