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顾盼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梦境，由无数曾经的噩梦编织而成。

        她梦见七八岁的自己无意间闯入顾如云房间里撞见的淫靡的一幕，房间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木然无神地怔在那儿。

        两人毫不遮掩地、毫不在意地靠在床上，顾如云柔弱无骨地靠在男人精壮的胸膛，一脸媚色，叫她过去喊爸爸。她呆愣着不动，男人捏了一把顾如云的胸，轻嗤了一声：“养了这么多年，不会是个傻子吧。”顾如云媚媚地嗔他，转而呵斥自己叫人。

        顾盼木讷地喊了声爸爸，男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以示回应，便不耐烦地让她滚了。

        那是她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她血缘上所谓的爸爸——崔盛。第一次见，便只剩下抗拒、畏惧、反感，甚至厌憎。

        少年的恶梦自此开始，学会讨好和取悦一个人，亦自此开始。

        顾盼容貌随了顾如云，年纪尚小时亦能窥见几分精致清丽的五官容色，而崔盛好色。虽不至于对她做什么，但那热切垂涎、充满算计的邪气的目光始终令顾盼心生恐惧。却还要被顾如云推去讨好他，为她索取财资，满足虚荣心。

        她有很多同父异母的姐妹——不知道是不是崔盛祸害的人太多遭了报应，始终没有生出一个儿子，也是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才懂得了这许多，比如，她是私生女，顾如云是崔盛的情妇，是遭人唾弃的小三。她连朋友都不敢轻易交，生怕被人发现自己低贱的身份。

        她的童年笼罩在“奴颜媚骨”地讨好那个男人的阴影下，不敢反抗，不敢拒绝，无法逃离。在这一事上，顾如云始终不厌其烦地教她，怎么利用自己的容貌，利用自己的眼泪，利用自己一切可利用的，谋求自己想要的。

        不得不说，顾如云是个很好的老师，顾盼跟着她，样样学了个十成十，在众多私生姐妹中独得崔盛的宠爱。而她，渐渐也戴上了乖巧柔顺、我见犹怜的半永久假面。

        梦境一转，十三岁的她挽着好朋友的手有说有笑地回家，踏上台阶的前一刻，“咚”的一声闷响，别墅二楼有什么东西坠落，一朵暗色的花从血泊中随之绽放。

        两滴血飞溅在她的脸上，凉凉的，顾盼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新鲜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脚下不远处的女人睁着眼睛瞪着她，似乎在说她有罪——死不瞑目。

        那副场景她永生难忘，成为缠绕她整个少年时代的噩梦。

        而她的朋友跌跌撞撞地爬过去，哭喊着妈妈，坐在血泊里，绝望而悲痛的哭泣。

        她似有所感，后退了半步抬头往上望，顾如云和崔盛衣衫不整地站在阳台上，脸色俱苍白，震惊地望着楼下的尸体。

        哭泣的女孩看着楼上下来的崔盛，眼底写满了震惊，她喊他爸爸。

        这一刻，顾盼什么都明白了，她的朋友——崔茵，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不，不能这么算，应该是——只有崔茵，是身份尊贵、地位正统的崔家千金，她和其他人都是下贱苟合的狗男女的产物。

        而现在，崔茵的妈妈死在了她的面前，死在了自己的家里……顾盼眼里溢满悲哀，她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从此多了一个不死不休的仇人。

        顾盼从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恨顾如云和崔盛，也第一次，如此厌恨自己的身世。

        崔茵已经反应过来，她怨恨地望着顾盼，望着崔盛和顾如云……顾盼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现在她已经失去发言的资格，在崔茵面前，自己永远低她一等。

        崔茵的报复来得很快，不到三天，整个淮安四中都知道，顾盼是一个私生女，有一个不知廉耻的小三妈妈，她和她妈妈一起逼死了原配。所以，不到三天，顾盼成了整个学校人人唾弃、指责、孤立、排挤、欺凌的对象，所有人都在骂她，骂顾如云是不要脸的贱货。

        崔茵学坏了，跟校园里的坏学生混在了一块，总是带着一帮人围追堵截她，弄脏和扯坏她衣服，撕她书本，藏她的作业……

        顾盼的噩梦除了崔盛，除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曾经最信赖、最亲近的朋友也成了她的噩梦，还有千万人的指责和谩骂。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曾极度厌恶这个世界，厌恶阳光照耀过的地方，只因她从未被阳光偏爱过，生活一片漆黑。

        “遇见”她是意外。在那一片无人涉足的地方，有好几次，她躲在墙边哭泣，无能且软弱的她甚至只能拿花花草草出气，发泄完又深觉可耻，那些可怜花草不正是被掌控了绽放颜色的她的生动写照么？她哭着把花葬回去，也是这时，她看见了园中的人，捧着一本书坐在亭子里，背对着她，金色的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她从未觉得阳光那般顺眼，她听见清冷的嗓音响起：“你还难受的话，我回避一下。”说完就合上书本，头也没回地踏出了花园。

        顾盼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

        那时她不知道，这片园子鲜少人敢进，也没人会告诉她，擅自入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只知道，人生中吃的最甜的一盒糖，是那个姐姐给的。那个姐姐不常出现，每次都会带点零嘴和小玩意给她，像哄小孩子似的。她们总是在错过，终于在一次次的错过后，顾盼决心等到她。

        第一次旷课，她“蛰伏”在小花园，从天亮等到天黑，又等到天亮。在她发热晕过去前，一双凉凉的手扶住她的肩，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责怪：“这么烫，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盼努力撑开眼皮，却只隐约看到一双清亮温润的眼睛，“等，姐姐。”她沉沉吐出最后一个字便昏了过去。

        那次后，花园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清丽的背影。好像，大梦一场，醒来仍是她孤身只影，无人在意。

        梦境翻转，十五岁的她在那个烈日的墙头，遇见了一生的太阳。那个桀骜张扬的女孩，是第一个为她出头的人。当她看到那双眼睛时，心里涌起久违的感动，——像，真的很像，和花园里的姐姐极其相似的一双眼。

        梦里，顾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想方设法地打听她的消息，费尽心机地故意让她看到自己被欺负，引起她的注意。她算对了，许归期，那个明媚张扬的女生叫许归期，她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惯欺凌弱小的人，她努力在她面前扮演着一个弱小、无助的小姑娘，惹她怜惜，寻求她的庇护。

        而她成功了，甚至更成功。许归期注意到她，也喜欢上了她，对她无条件纵容和袒护，谁也不敢再欺负和贬低她。顾盼知道她想要什么，她给得起，于是很快她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这下她成了许归期的女朋友，是整个淮安四中令人畏惧的女霸王的女朋友，无人敢置喙一词。而后的梦境，尽是许归期宠着她、惯着她的画面，令她心里生出巨大的妄念，如果许归期一直在她身边就好了。

        即使是在梦中，顾盼也感觉似梦中梦，美好得不像话。梦是梦，梦中梦更是梦，揭开谎言的面纱，美好的泡沫终将化为乌有。许归期知晓了顾盼的欺骗，她说再也不想见到她，然后整个人从此消失，与她有关的人和事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人特意抹点了痕迹。

        慌乱、恐惧、心悸，顾盼的心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兵荒马乱，她的保护伞没有了，然而像是心也被挖走了一样，整天浑浑噩噩的，像失去了魂魄的木偶。她总是恍惚听见许归期温柔地喊她盼盼，然后下一秒质问她的“罪行”——欺骗和利用，无论哪样都罪无可恕。

        许归期临走前的眼神她毕生难忘。她好想告诉她，是喜欢，自己好喜欢她，她不想分开，可是，她再也说不出瞒骗她的话，只能一遍遍哀求她不要走。她终于明白，她伤害了许归期，伤害了一个真心爱她、呵护她、疼惜她的人。

        喜欢，她从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她明白被喜欢的感觉，并且一度沉溺其中。

        她真卑劣。

        许归期喜欢她，是真的，她却回报不了任何情意，像被剥夺了喜欢人的的权利，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她不懂喜欢，不懂爱，但是她的心好疼，她回应不了许归期的喜欢，却能感受到她眼里深切的悲伤和痛，好像陷入了一种自我指责、自我厌弃和自我隔离的沉重的负罪感中。不管过去多久，她的心依旧很痛，心上的疮疤依旧无法愈合。

        ——既然无法回应别人的感情，就不要再接受任何人的爱了，像是自我救赎一般，减轻负罪感。

        沉进深渊的那一刻，顾盼如是想。既然都不要她，那就让她一个人孤身赴那漫漫人生路。

        梦境到了尽头，她好像听见谌非屿在耳边喊她，声音里满是焦急和担忧，语气却依旧温柔，像要把沉沦的她拉上去，可是谌非屿也救不了她，她喜欢得越深，顾盼越痛苦，爱和喜欢这几个字，已经被划入了她心底的禁区。

        谌非屿没想到，她原以为，只有顾盼开始不抗拒我，才是给自己爱她的权利的开始，却没想到，顾盼从没打算给任何人爱她的权利，——她已经做好孤立整个世界的准备了。

        乖乖做一只金丝雀，不再肖想自由，不再抗拒，不再折腾，已经是顾盼下定的最大的决心，她太累了，再没有多余的心力。

        ——所以，谌非屿，不要喜欢我，永远不要。

        就让她零落成泥，彻彻底底沦为顾如云之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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