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我这个妹妹哪都好◎
宫中婢女内侍以及侍卫几乎悉数重换,除去常年侍奉幼帝的那几位外,旁的都由内侍省仔细盘查过身份后再行归档,不过短短数日,宫中便多了好些生面孔。
姜宝忆被两个小宫女领着,一路从前朝走到后宫,天气凉湛,她如今穿了件雪青色氅衣,里面则是月牙白的长褙子,毛茸茸的领口托着粉雕玉琢的小脸,她微低着头,眼睛却偷偷四下打量。
巍峨壮观的宫墙下,是雕梁画栋,规整婀娜,屋檐上耸立着冷肃坚挺的屋脊兽,悬挂的檐铃被风吹出叮当的响声。
若干棵银杏树黄澄澄落了满地,仿佛有股苦涩的香味。
正欲转身往垂花门拐,迎面瞥见来人。
瘦削且挺拔的身形,穿着件玄色鹤氅,乌黑的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清隽的面上沁出一抹冷淡,目光却在望见宝忆的刹那,稍有缓和。
“令...周大人。”想起在宫中,姜宝忆忙改了称谓,福身说道。
周启眉头轻蹙,嗯了声,便用眼神示意两个小宫女退下。
他走在前面,顾及着宝忆的步幅,行走刻意放缓些。
今日让宝忆进宫,为的是盘查宫廷账簿,自刘太后入狱之后,由她把持的后宫便显出纰漏,新晋女官一筹莫展,对着成箱的账目带领几位女官没日没夜复核,可日常汇总委实繁琐复杂,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以,便将宝忆找来,与内侍省女官一同核查账目。
只在前面走着,依稀能觉出身后人磨蹭的脚步。
周启回头,尚未开口,就听宝忆小心翼翼问道:“周大人,远洲哥哥和叶伯伯的医术极好,不若便让他们帮你瞧瞧眼睛,都说冬日时最适合养眼,等你眼睛好了,可以去赏梅花。那日大姐姐还说,护城河畔的梅树是前朝时候便栽下的,有雪海宫粉,早玉蝶,杏梅,墨梅,还有好些个我都叫不出名字的。
你眼睛早点看好,便能早点去赏梅花,等冬日的第一场雪下来,想想那场景,定是极美的。”
宝忆说的不差,往年周启都回去护城河畔赏梅,起先是平阴侯世子景子墨带的头,后周启也习惯冬日落雪赏梅,便是他们同僚好友聚会的常地。
周启等她,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的望向他缚着白纱的眼睛。
“府里请了大夫,便不劳两位太医搭手了。”
眨眼间,称谓竟变换成“周大人”。
听了分外刺耳。
姜宝忆小脸一热,忍不住急急忙忙走到他跟前,仰着头解释:“你放心,叶伯伯和远洲哥哥嘴很严,不会将你病情往外传播,周大人....”
“好了,不要再说了。”
听着叫人心烦。
女官看见来人,恭敬起身相拜。
之前便有人说,今日会来个厉害的角色,帮她们料理这些难缠的账目,可没成想,来的会是个小姑娘。
女官虽心里犹疑,面上却不敢显露。
新帝坐稳江山,有大半是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功劳。
宫里人都知道他。
当年三元及第后,甘愿放弃留在翰林院的官职,放弃有可能进入内阁的机会,转而去往严苛枯燥的大理寺,更是在短短两年内就升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为人果敢狠辣,聪颖睿智。
陈年冤案自打他上任后,翻案的件数是从前三倍。
她弓着身,引周启与姜宝忆走到屏风后的木箱处,开口解释:“本不想劳烦大人,可属下们经历半月之久,算来算去总有账目缺损,属下们分类汇总后,数目始终不对,遂只得麻烦周大人帮忙。”
周启正要捡起一本,忽然想起自己的眼睛还未痊愈,便佯装看不见,问:“宝忆,可有把握?”
姜宝忆点头,觉察他看不到后,忙开口说道:“回大人,可以的。”
女官一愣,却见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时神采奕奕很是让人动容。
“需要多久。”
周启摩挲着桌案站定,面朝宝忆。
这是一处妃嫔寝殿,后来荒僻便征用当做内侍省女官办公用地,窗牖边熏着淡淡的香,年久失修的大殿墙壁有所剥落。
姜宝忆仔细扫了遍箱笼,琢磨道:“两个时辰吧。”
话一落,女官惊道:“两个时辰?”
姜宝忆只以为自己慢了,遂绞着帕子一咬牙,柔声道:“若很急,一个时辰也可以的。”
若非是周启举荐,众女官还当此人是来搅局的。
从她开始阅览,到她手中簌簌翻过的书页,众人看的目瞪口呆。
他们需要查看一晌午的本子,在她那只不过草草一扫,便放在旁边,如是几十卷,皆如此。
待快要一个时辰时,她将所有账簿看完,提笔,写出几列数字,又合了个总和出来。
女官凑过身去一看,惊得连连倒吸,她算的数目,便是偏差后该有的数目。
“姑娘,为何我们加来算去总是差一些。”
姜宝忆想了想:“不如姐姐把你们核算过的账目拿给我,我看一遍可好?”
总计六人,每人都做了记录。
姜宝忆还是依着方才的看法,很快将六本账簿悉数看完,合上后,脑中浮现出每一本该有的总和数和分类价目。
“其中有一本的账目,前后计算的三次数目中,三次皆错。”
六名女官面面相觑。
周启为官期间,最擅洞察人心,故而在宝忆话音刚落之后,便将目光冷冽的移到对面六人。
饶是隔着白纱,仍能辨出其中一人身形晃了下,紧接着又强撑镇定。
“在这几类名目中,她算错了数量和单价,故而合计汇总时,总数一直不对。”姜宝忆准确指出错误,并将内容拿给为首的女官查看。
她要做的都已经完毕,故而退到一旁站在周启身后。
时间在慢慢过去。
而寂静的宫殿内,空气有着令人难以承受的焦灼压迫。
站在人群中的女官拭了拭汗,无人看到她眼中流泻而出的决绝狠意,正当女官要发问时,便见人群中的女官忽然冲了出来,右手快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周启刺去。
姜宝忆来不及多想,她只知道,周启是瞎的,看不见。
她将人往后一拉,惯性使然,自己反而暴露在女官视线中。
便见那柄匕首直直对准她的胸口,迅猛刺来。
那一瞬间,姜宝忆脑子里是空白的。
什么都没想,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死了。
而她还没做好赴死的准备。
母亲说过,何其遗憾没有亲眼看着她嫁人,没有看她生儿育女,一生安乐。
她也想过,若母亲还活着,她就早些嫁人,让她看看自己,真的过得很好。
可眼下她都要死了,愿望一定会落空的。
她惊慌地看着闪着冷光的匕首,在剑尖抵到衣裳的前一刹,小臂被人一把拽住,紧接着整个人被护在怀里天旋地转间,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女官的匕首被周启一脚踢飞,跌到地上后,门外护卫及时赶到,在她想要反扑之时,将其摁倒在地。
白纱坠落,露出一双焦急狭长的眉眼。
周启抱着她,唇在动。
姜宝忆晃了晃头,什么都没听到,眼前人不断模糊重影,散开阵阵晕眩。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是被周启抱着放在榻上的。
大夫看诊完,开了养神的补药。
方才那名女官已经被押解入狱,从前是刘太后分派到各宫的眼线,在刘太后下狱后,她侥幸逃过一劫,原想着瞒过最后一笔秘密,却没想还是被一个小姑娘发掘出来。
此中缺漏的钱银款项,皆用作购买铁器,此时就藏在京中某处宅院中,待伺机而动。
全完了。
前一刻,周启已经着人包围了那处,反抗者一律斩杀,留有活口的立时审讯。
此案正与前些日子发生的纵火案有关。
彼时多雨,京中却屡次三番发生火灾,细细查下去,却总被人刻意截断。
原就是这伙藏起来私造铁器的暗卫。
刘相的家奴。
“姑娘还吃吗?”小厨房做的酒酿丸子,上面撒了秋日新摘的桂花,小姑娘捧着碗喝得热闹。
姜宝忆擦了擦唇,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吓得,总之晕倒那会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来听女官说了发生的事,后怕之余,更是庆幸自己命大。
“再要一小碗便好。”
喝完胃里很暖。
女官见状,又盛了一碗过来。
闲谈中,说到周大人。
姜宝忆这才反应过来,周启在她昏迷时去了大理寺,亲自审问私造铁器那伙人。
回姜家时,坐的是周家马车。
行驶到半路,忽听车外有声暗哑粗粝的呼叫。
她撩开帘子,探出脑袋。
冷风呼啸的街巷里,有个穿着破烂身形佝偻的仆妇,一瘸一拐走着,她行走艰难,两条干瘦的腿仿佛能被风吹断一般。
破布裹着的脸,只露出一双昏黄浑浊的眼球。
她像在自言自语,声音时而大时而小。
姜宝忆忽然认出来,这是在苏州馄饨铺子见过的老妪。
一阵强风吹过,老妪身子犹如破败的枯叶,往后拉扯着晃动着,猝然摔倒。
姜宝忆叫停马车,下去走近。
“婆婆,婆婆?”
她的声音很快被风声盖住。
老妪翻着红肉的手动了动,从地上抬起头,露出那张几乎看不出样貌的脸来。
她忽然露出一个笑。
姜宝忆有些害怕,那笑容说不出什么滋味,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笑的绝望而又凄厉。
她把手里的暖炉递过去,扶着老妪的胳膊站起来。
老妪低着头,嗓子里发出呵呵的类似风箱般的响动,她的手指摩挲着暖炉上的字。
“周”
含糊不清的吐字,姜宝忆疑惑地看着她。
老妪浑浊的眼球无法聚焦,眼眶里如同干枯的老井,忽然从干涸的土地里涌出一丝湿润,又因这枯井太久没有滋润而很快消失不见。
她笑着,眼睛望着小姑娘的脸。
随后,踽踽独行。
“婆婆,你去哪?”
老妪没有回头,踉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巷尽头。
一日寒过一日,入冬后,姜宝忆便鲜少出门。
只窝在碧蘅院与翠喜和余嬷嬷绣花打趣讲故事。
自从幼帝掌权,便将姜越调任到户部任职。
虽说国库不甚景气,可谁都知道户部是肥缺,故而舅母苏氏又愿意出门赴宴,尤其是去从前踩践她的人面前。
换句话说,是找回颜面。
又因姜瑶和平阴侯世子的婚事定下,她如今出门的派头,比之从前更为阔绰。
栖香阁和墨韵馆的姑娘也相继有人闻讯,倒是宝忆,自打与叶远洲的婚事解除后,便再没人上门问过。
顾姨娘去了,墨韵馆的姜晗和姜兰也有媒人打听。
姜宝忆不着急,歪着脑袋枕着绣芙蓉花软枕恹恹欲睡。
翠喜和余嬷嬷忍不住小声说道。
“到底咱们姑娘没有亲娘,李姨娘都能为了二姑娘,甘愿低头去春晖堂求夫人,拉下面子给二姑娘说亲,顾姨娘虽没了,可大人提了一嘴,夫人也就帮着议亲,听说看中了青州那边通判的庶子,也是门不错的婚事。”
先前苏大人在青州任职,故而有些人脉。
苏氏把墨韵馆的姜晗和姜兰分别说给青州两户人家,都是苏大人提拔且关系不错的人户。
至于姜昭,虽说苏氏与李姨娘有嫌隙,却也将她许了门好亲事,对方是苏州富商之子,家中独苗。
余嬷嬷瞟了眼已然入睡的宝忆,低声笑道:“你怕是没看明白。”
翠喜不解:“没明白什么?”
“咱们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想来婚事早就注定了,不用急,也不用夫人特意去求,你瞧着吧,日后姑娘要嫁的人,定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翠喜忍不住弯腰追问:“嬷嬷知道是谁了?”
余嬷嬷故作神秘:“总有你知道那一日。”
姜瑶大婚之日前,姜宝忆陪她去成衣铺子修改婚服,顺道挑几件首饰。
等姜瑶换衣裳的时候,就听见有三三两两的女子在店外议论。
“那不是姜家的马车吗,姜瑶可真是命好,从前传她与周家郎君天造地设,转眼人家瞎了,就立时抱上平阴侯世子的大腿,偏那世子是个只看皮囊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若不然,凭她姜家能高攀上?”
“人家哪里是命好,分明是会算计。”
“姐姐这话说的极对。”两人笑着,像是故意让宝忆听到一般。
“姜瑶知道周家郎君瞎了,便把自己那个小表妹推给他,倒也合适,省的叫旁人说她无情无义。”
姜宝忆攥着拳头,气冲冲走出去。
明媚的小脸满是怒气,她望着那两个有恃无恐的女子,不卑不亢道:“胡乱编排别人是非,便是你们这种人的品行?
明明是嫉妒我大姐姐的样貌,非要说的这般拐弯抹角。”
“你!”被戳中心思,其中一人恼怒地瞪着她。
宝忆继续说道:“比不上我大姐姐,便要恶语中伤,想来两位姑娘的教养令人堪忧。”
“胡说什么你!”另一人一甩袖子,上前就要动手。
姜宝忆还未躲避,身后闪过一道风,不由分说抓住那人的发髻往下一按:“敢打我的人,你简直不要命了!”
姜瑶撸起袖子拽着她头发用力一薅,那人疼的直叫唤。
另外站着那个吓得小脸惨白,伸手“你你你...”的说不出句完整话。
“背后说我坏话,怎么不当面说呢,我长得好看碍你眼了?勾搭你的人了?还是阻了你的姻缘了?
明明自己丑,还得把原因归结到我身上,没脸没皮的货,别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说一句试试!”
两人被姜瑶的架势吓得哪里敢还嘴。
便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笑声,姜瑶顺势看去。
忽然就松开手来。
“你怎么来了。”
姜宝忆福了福身,小声唤:“姐夫。”
景子墨哈哈大笑。
权当看不见姜瑶的跋扈,掏出银子放到柜上,又主动将成衣抱起,跟上前说道:“没想到竟能看见我娘子如此泼辣的一面,果真叫人另眼相看。”
姜瑶啐了句,脸红的通透。
姜宝忆便慢慢悠悠跟着,忽听景子墨回头道:“五姑娘,你没去看周大人吗?”
姜宝忆抬头,愣愣道:“他怎么了?”
入冬后,姜宝忆有些日子没见周启,冷不丁被景子墨一问,只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人就跟着着急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大人染了风寒,好几日没下床了。”
人走后,姜瑶瞪他。
景子墨满意地笑:“想来我是要涨俸银的。”
姜瑶叹:“我这个妹妹哪都好,就是性子慢,急死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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