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小信筒在呼延万川摊开的手掌里,小小的一只,像是有了生命。这信筒是用竹子做的,外圈缠着一层纤细的麻绳,底下留出一截用来系在信鸽的脚踝上。小信筒的帽子上穿了一个洞,用细绳子连接着信筒的身体。
打开小信筒帽子,再倒置抖一抖,一张姜黄色的小纸条便灵巧地掉了出来。卷成条的小纸条被舒展开来,上面没有写字,只有一只用朱批画成的小知了。呼延万川看到之后就笑了,皇兄的意思是,知道了,就画了一只小知了。
卧榻上堪堪立住的小桌子,像是重叠一般,那火烛也堪堪立着。火烛无味无烟也不易吹灭,举起那薄到可以透过纸面看见摇摇欲坠的火苗的纸条,一角刮过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悬崖坠落的由古人钻木取得的智慧成果,很快这只有皇家可以使用的纸条就化成一缕黑烟消失了,像是一种神奇的法术。
知道了谣言最开始的地方是醉香楼,散播谣言的人是李汜,剩下的事情就不再归他管了。该怎么处理,要杀要剐,都是皇兄的意思。他只需要像一条毒蛇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候一击致命。
下一步,就是查李汜口中的“异族入侵”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喝醉了酒随口说的,还是确有此事。新帝登基元年,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呼延万川的愁容渐渐浮上面孔,他紧紧皱着眉头。很久之前就想着等皇兄登基之后,就全身而退,做他的潇洒王爷,现在看起来不太可能了。
又有人敲门,晏生离去应门,呼延万川望了一眼,是厨娘。晏生离接过食盘,掩上了门。
食盘里都是清粥小菜,清淡的白粥,爽口的酸黄瓜。呼延万川摸了摸碗,还都是热的。
“多少吃一点吧,养一养胃。”晏生离对呼延万川说。
“是你让膳房准备的?”呼延万川一边拿起筷子,一边问。
“是,带姜木回来的时候去膳房对厨娘说了一声,让她们备好清粥小菜。荤腥的现在也吃不下吧?”晏生离看着正在尝酸黄瓜的呼延万川,眼里都是柔情地说。
酸黄瓜被咀嚼后发出清脆的声音,甜与酸并存,也有黄瓜的清爽。再喝一口粥,是熬了很久的稀粥,温热的白粥入肚,身体里那团火渐渐熄灭。
呼延万川点了点头,说:“可以。”
晏生离没再说话。如果身后有尾巴的话,他相信自己的尾巴一定会翘上天的。他喜欢得到王爷的赞扬,哪怕只是小事。
对于姜木的出现,他到现在都是不满的。可以看的出来,王爷对姜木这狼不狼人不人的样子很感兴趣,不但同意他睡自己的黄花梨木床,还默认他可以一直待在寝房里。
好吧,晏生离再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因为姜木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去。
不再多想,晏生离就这么看着呼延万川一点一点喝完温热的粥吃完小碟子里的酸黄瓜。只是这么看着王爷就够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好满足。
吃完这些,呼延万川的表情好很多了。他不再是愁容满面的苦相,而是舒缓的表情,现在要准备休息了。晏生离该去打水。
“我去打水。”晏生离带走了食盘,转身离开。
寝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可以听到姜木睡觉时轻微的鼾声。呼延万川靠在卧榻上,接着火烛的光,眯着眼睛看着姜木。
之前就觉得姜木真的是一只很大的狼,细看就更觉得了。照道理说应该光是体型就可以震慑到人,可一点身为狼的气质都没有,只有那种软绵绵的感觉,还有点蠢。
要说勇气,也不是没有,可勇气都在奇怪的地方。反抗的勇气没有,咬人的勇气倒是很足。呼延万川作为皇族,还是第一次看到在知晓他真实身份之后还这么敢的人。
想起伤口,右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祟。不是很疼,只是像是有一只蜈蚣在伤口里爬。很痒,所以开始愈合了。
呼延万川对于姜木咬了他这一行为,并没有生气。在从人形转化为狼形的时候,失去对自我的控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只是突然好奇,在黑暗中看到的那张半人半狼的脸。确实有些可怕,他看到的时候也被吓到了。可如果把狼的五官摘下,换成人的,姜木应该也算是长得清秀的那款吧。
皇兄给了他一副画像,可左看右看也不觉得那画像上的人和姜木有什么关联。画师绝对把自己的想法融入了人像里,明明狼形姜木柔软到像一只羊,人形画像姜木怎么就有一种神话故事里的恶魔的感觉。
也是一个可怜人啊,呼延万川想。
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又被李汜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养大,作为如此危险的狼人,还能好好地活着、健康地活着,也算是上天对于他唯一的眷顾吧。
他孤独吗?看着好像也还行,虽然作为一只狼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呼延万川想,他也应该很孤单吧。与世人格格不入,无法享受正常的生活。因为身份的危险,还要躲躲藏藏,永远也享受不到坦诚的快乐。
未来会怎么样呢?在探明“异族入侵”的真相之后,他的命运会如何?
皇兄会不会下令把他杀了,还是偷偷地留着他?
呼延万川想了想,还是觉得下令杀了他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异族入侵”是假,那一切安然无事,他就不会被允许存在,而如果“异族入侵”是真,那姜木就必须要被留下来,作为人质,或者是筹码。
如果要说心里话,呼延万川是想要姜木活下来的。他不想再作为皇兄的锋刀了,午夜梦回里那些身影,他永远也忘不掉。
可姜木要是活下来,皇兄要是选择保他的命,那也一定是遇上了大事。异族入侵是真,狼族又复活了。无论如何,姜木都不会好过。
若是这么想,那呼延万川觉得自己其实过得还不错。
有着世人都羡慕的王位,住着宽敞明亮的王府,不用为吃喝犯愁。可都是表象,拥有美好表象的人太多了。真正的心情会是如何呢?
呼延万川甚至都想和姜木换一个人生。让他成为狼人也好,无论是生是死,虽然自己无法选择,但至少不用背负着永远也脱不下来的盔甲。
生也好,回到狼族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生活了。死也罢,人形与狼形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下辈子无论是人道还是畜生道,都有唯一的选择了。
可呼延万川没有选择,他从出生起的所有选择都被做好了。他的同母兄弟必然会成为皇帝,而二哥也会和他们关系冰冷,自己更没有选边站的权利,注定会成为新帝的刽子手。
是无法逃离的未来,也是木已成舟的过去。时光的长河太漫长,呼延万川已经溺死了。
愁上眉头。呼延万川的胳膊肘撑在卧榻上的小桌子边角,他的右手臂还无法自如活动。手指和皱起如树纹的眉头对抗,至今仍然难分伯仲。
这日子过不到头了。
晏生离没有再给呼延万川把情绪蔓延的机会,他带着温水进来了。是刚刚烧开的热水和冷水混合的,晏生离一直这样打水,再用手试温。
“王爷擦擦身子,准备休息吧。”晏生离放下铜盆,再把毛巾搭在铜盆的边上。
“你也去休息吧。”呼延万川说。他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一下,屋子里有狼他可以忍受,但是不能有除了他以外的人。
“是。”晏生离答应着。他走路没有一点声音,从寝房里退了出去。
等到晏生离离开了一会儿,呼延万川才慢慢从卧榻上爬起来。他本来不想动的,可是身上有伤,没办法洗澡,他又爱干净,只能委屈一下擦擦身子。
呼延万川走到姜木身边,慢慢弯下腰,仔细看着姜木的眼皮,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睡着。这狼的睫毛怎么这么长,呼延万川忍不住腹诽。
姜木的眼皮一动不动,很好,应该是睡着了,那这样呼延万川就可以放心脱衣服擦身体了。
但其实,姜木没有睡着。他下午睡得太多了,晚上只稍微眯了一会儿就醒了。在晏生离去打水之后,他就偷偷摸摸睁了几次眼,看着呼延万川半躺在卧榻上。
在那个时候,他就感叹不愧是传说中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仪表不凡的福亲王。虽也有议论,说福亲王是被先皇和如今的皇太后宠大的王爷,只有享福的本事,没有干正事的本事。
现在想想,真是大不敬,敢如此不实地议论福亲王,脑袋都不想要了。
当然,在看到呼延万川的裸身之后,姜木更加要感叹这位王爷不仅有脸,更有身材。
明明穿着衣服,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可脱了衣服,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副健美的身材。
还是很单薄,但线条优美,身上白白净净的,新伤和旧伤重重叠叠,把过去坦诚地展示在姜木的面前。
呼延万川用很慢的速度擦拭身体,姜木就这么看着他。展示在他面前的,只有背部,所以姜木可以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呼延万川的身体。
这可是天下人都极少有的体验。
而从小练武,武功一直不差的呼延万川,在这个时候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
他在一片名叫自我意识的大海里溺水,一点求生的欲望也没有。
到现在也没有搞明白,醉香楼的酒里到底下了什么药,能把他也迷成这样。可只知道那药性的猛烈程度一次又一次地超过了他的想象。
那酒并没有酒香,只有让人厌恶的酒臭,而那酒臭已经完全像是腌渍一样,浸入了呼延万川的肌肤,怎么擦也擦不掉。
呼延万川索性放弃了,等着这酒味慢慢从自己的身体上挥发掉。他擦了两遍身体,在感觉那些情绪的灰尘都被擦掉之后,他穿上了衣服。
因为伤口还在缓慢愈合中,所以呼延万川的动作很慢。他捡起地上的衣服,像是舂米一样,把裸露的肌肤包裹住。
在呼延万川弯腰捡起铜盆的时候,姜木审时度势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大饱了眼福,若是被位高权重的福亲王知道自己看了这么久,那眼睛都会被挖出来的吧。
从溺水状态后恢复的呼延万川察觉到了异样,他回头看了一眼蜷成一团的姜木。姜木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从刚睡着到现在都没有睁开过。
呼延万川怀疑地看了看姜木,然后随手把铜盆放在了架子上。
困意如同洪水猛兽一般袭来,受伤的身体也更需要睡眠来愈合。头有些疼,太阳穴也有些跳。
呼延万川坐在床边,看着狼形姜木。他在思考,如果睡着了,这只脑袋瓜不太好用的狼会不会咬他,而自己在身体受伤的情况下,能不能及时醒过来然后反击。
看样子应该是不会了,呼延万川稍微摸清了那么一点姜木的心思。现在的他,没有那个胆量。
在想通之后,呼延万川便拉上了床帘,被子下的他和姜木一样,蜷缩着身体。
姜木睡不着,可也不敢动。即便知道了福亲王和晏生离在短时间里不会伤害他,可他还是好怕。这种恐惧是在心底的,虽然现实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多的恐惧,可他还是害怕。像是一条流不尽的小溪,水流永远很小,可百年千年也不会干涸。
他时而睁开眼睛,看着这不大的寝房里的陈设,时而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只是在一呼一吸之间存在。
睡不着的不只是姜木,晏生离也睡不着。虽然他一直有这么一个毛病,心里但凡存着事情,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停不下来,也就睡不着觉。
他帮王爷洗的衣服,已经完全干了,看不出任何曾经被血沾染过的痕迹。他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干净的桌子上。
睹物思人,晏生离算是彻底体验了这个词的意思。虽然王爷就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平稳地睡着,可想念这种情绪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了。
最近的日子有点辛苦。从前,王爷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王爷烦恼的时候,他也会烦恼。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产生之后,晏生离就开始被自己的情绪困扰。
会气姜木可以得到王爷的特殊对待,会气花牡丹可以如此随意触碰王爷的身体,会气王爷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没完没了停不下来,王爷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一会儿心尖被揪起来,一会儿又被放下来。
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晏生离不知道,他更加不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到什么时候。
异族入侵,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李汜说的是真的,那皇上肯定会让王爷去查,他们会面对怎么样的危险,晏生离很难想象得出。
如果是假的,姜木就会被处理掉吧。晏生离很希望是假的,这样姜木就可以永远消失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什么时候如此狭隘又危险的想法也会成为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情况,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
晏生离抓着自己的脑袋,如何也想不清楚。
这一夜,心怀各事的人不止在福亲王王府,也在李濂的府上。
送走了姜木,他就去找了他的胞兄李汜。可如何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无论是那间破房子,还是老宅,都没有李汜的身影,他连后山上的木屋都找过了。
看来,李汜还是被抓去了。以李濂对他胞兄的了解,李汜还没有这个胆识和机警可以提前得到消息逃走。
真是麻烦了。当初就不该同意他养着这个麻烦,什么狼人,什么积德,谁能想到竟然会变成他酒后吹牛的资本。
还有异族入侵,李濂在祖宗的牌位前求了一晚上,只求这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要真是私通异族,哪怕是他也无法避免被株连九族。这是大罪,天大的罪。
李濂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觉。心里有一团烦躁的火,连着喝了半壶水也浇不灭。
他起身,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卧房,在雪缓慢融化的夜里,走去了祠堂。
祠堂里灯火通明,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竖立。他上了一炷香,接着跪在了列祖列宗面前。
“李濂求祖宗保佑胞兄李汜,可以在此事全身而退。更求祖宗保佑,世上无异族入侵之事。”说罢,李濂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他跪在祠堂里,嘴里念着佛经,手里拿着珠串。红烛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远看像是着了火一般。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一望无际的黑夜,遥遥飞过一只鸟。看不清是什么品种,只听见那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天空,格外明显。
祠堂里的红烛被风吹起,摇摇又欲坠。李濂的心被揪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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