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皇兄是怎么想的,呼延万川不敢妄加揣测。当时皇兄一个“可”字,答应得这样爽利,他还以为已经知晓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自己思虑不周,皇兄也不是事事都知道,其实当时就应该禀报的。
是从出生的啼哭那一刻开始,就被精心培养的太子,现在更是被所有人都期望着的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一课,从呼延万川还没有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
所以,呼延万川也看不出来他的胞兄现在到底怀着何种心情。想必一定很复杂吧,一边期望着呼延万裕永远都不要回到长安城,一边又念及如何也是和他流着同一脉血的兄弟。能让皇帝短暂流露出异样的情绪,肯定触及到了内心深处。
毛笔被搁在砚台上,皇帝停下了他好似永久不停的笔,属实难得一见。
皇帝的表情永远都没有变过,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像是被嵌上了一副精致的面具,似笑非笑又似悲非悲。他坐在龙椅上,看着他的弟弟,和他由同一个身份高贵的母亲诞下的弟弟。
他们其实长得一点都不想,无论是五官还是气质。皇帝的五官更接近于他们的父皇,而呼延万川的五官更接近于他们的母亲。气质更是大相径庭,皇帝的那种气质是与生俱来更是后天培养,而呼延万川则是悠然自得地长大,却被现状困扰着无法脱出。
得有多久呢,一直到呼延万川肩膀上的伤口都从像是由千万只蚂蚁在啮咬,变成了麻木到无法感知小拇指,皇帝才缓开尊口。
“我还以为你去边疆,是为了逃避这件事呢。”他说。
是吗?原来皇兄是这样想的。其实呼延万川的内心深处也是这样想的,如果可以逃避的话,他早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不过皇兄的宽容程度倒也让呼延万川有些吃惊,暂时的逃避是允许的,可永久的逃避却是万万不能的。
呼延万川低头浅笑,又摇了摇头。说实话他在皇兄面前还算是比较放松的,也许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姜木之流见到皇帝,会怕成这个样子。
他爽利抬头,终于像是一个和皇兄关系很好的弟弟。
“不敢。”虽然呼延万川嘴上说着不敢,可如果他真的想逃避一会儿,现在的胆量再加上从母后那里借的一点儿,也足够了。
这是大事,他们心里都明白,无论朝堂上哪一位大臣,都无法胜任,这是只有呼延万川可以出面解决的事情。可皇帝不能乱了阵脚,而宠爱这个弟弟也是父皇的遗愿,如果他真的想去边疆,那便去。
“你如何不敢?”皇帝终于笑了。他对这个弟弟,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共同回忆,可终究是胞弟,做哥哥的没有不宠爱的道理。要真想要一走了之,恐怕当今太后还会帮着他说话。
呼延万川也笑了。即使他们和寻常人家的兄弟关系不同,可丝与毫之间的温情总还是有的。
回归正题,关于“异族入侵”的事,已经摸到了线头,接下来就是抽丝剥茧,挖出真相。
“这是大事,但也不算是大事。”皇帝宽慰道,“在这朝堂上,我最信任你,所以也只有你可以做这件事。”
“是。”呼延万川答应着。
“放手去做就好了,如果有什么事,直接一封信,快马加鞭。”皇帝说罢,就喊了掌事公公进来磨墨,呼延万川知道,这时候他就该走了。
呼延万川行了一个礼,说:“臣告退。”
可惜的是,哪怕他再怎么控制脚步落下的力度,声音还是不够轻。小石子彻底沉到了湖底,在沉闷中发出了更加沉闷的撞击声。
接下来呢,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他必须要去看母亲,这不仅仅是孝道的问题,更是皇帝和太后的旨意。
呼延万川想起了上书房的时候,刚开始学习写文章,好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可如果什么都写不出来,就要被先生打手掌心了。当时的太子哥哥都无法被免除打手掌心的苦头,哪怕父皇和母后再宠爱,读书上的事情也是要刚正不阿的。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见母后就是那样的感觉。这篇文章不得不写,而且必须要写出来,可是他连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先生又马上要打他的手板,像是困兽却无法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乾清宫,皇宫修缮得正正好好的宫殿。所谓“正正好好”,也是呼延万川自己的观点。他不喜欢过度奢靡的宫殿王府,偏偏他自己的王府又确实繁华,如果不繁华,那些大臣也要跟着更加简陋了。他喜欢简单明了的住所,所以他住在偏房,也正是如此,所以他喜欢乾清宫。
正正好好,就是没有特别繁华,却也一点也不简陋。该有的都有,一点也不失皇宫宫殿的风度,却也称不上“奢靡”,因为他的确也见过太多奢靡的宫殿了。清淡且素雅,就像他母后的气度一样。
距离乾清宫宫殿正门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呼延万川就遥遥望见母后多年侍奉身边的姑姑,正有些焦急地左右张望着。想必也是知道自己进宫了,便让姑姑等着,看到他来了就去禀报。
左右目光在捕捉到呼延万川的身影之后,姑姑欢喜地朝他招了招手,然后赶忙跑进宫里,是去向母后禀报了吧。呼延万川加快了步伐,虽说他并不是特别期待这次“会面”,当然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定义了,可终归是母亲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是父皇从小就教育他的“孝道”。
呼延万川整理了一下面容,被冷风吹过的脸有些僵硬,等会儿在母后面前可不能板着脸。还不够,虽然没有铜镜可以看到自己的脸,可呼延万川知道现在的笑容还不够。举起双手又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没有多少肉。稍微好了一些,呼延万川感觉自己的表情自如多了。
在整理好了自己之后,他走到乾清宫的前,母后已经等着他了。春夏之际,宫殿里会种花,春天的时候是洁白的梨花,夏天的时候是粉嫩的荷花。秋冬之际就不会种花了,母亲不喜欢梅花,所以这两季乾清宫里里面一直光秃秃的,不免有些清冷。
上了年纪之后,母后也更加不爱穿红戴绿,总是素色的衣服来回换,头饰也越来越少,更不爱画眉。估计今天也没有想到呼延万川回来看她,还是身着素色衣服,只是为了看上去不那么憔悴,盘好的发簪上插了一支红花头饰。呼延万川认得出来,是从前父皇赏赐的,母亲一直很喜欢。
“终于肯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野在外面,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呢。”母后是喜上眉梢,可也免不了责怪几句。母亲不就是这样吗,哪怕最喜爱的儿子来看她再多次,也比不上年年月月、岁岁朝朝就在他身边。
呼延万川陪着笑脸,他知道母亲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嘴硬心软,而恰巧也最好哄。
“哪里敢,刚刚从皇兄那里回来,就来看您了。”呼延万川抓住了母后的手,而母后也抓住了他的手。
母后板着脸孔看着她最宠爱最疼爱最溺爱的小儿子,但没一会儿就破功了,她伸手温柔地刮了一下呼延万川的鼻子,就像他还是小时候那样。
“真是谢谢你,还记得你在深宫里一个人孤零零的老母亲。”母后这么说,呼延万川就知道,这气儿已经消了一大半了,而以后再多来看几次,母亲就不会怨了。
母后带着他进正殿,说是外头太冷了,又嫌弃她的小儿子穿得太少,一点也不知道保重自己。如果换是以前,呼延万川心气儿高,总免不得要反驳几句,可现在不会了,哪怕心里总会觉得母亲说得太多管得太多,说出口的也总是“是”、“我以后会注意的”。
是从小亲手带大的儿子,想的什么做的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面上看着就有事,她的这位让人操心个没完的小儿子,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才刚刚坐下,姑姑连呼延万川最爱的茶还没有上,母后就问:“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儿了?”
呼延万川明白,不仅仅是作为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更是一个多年操持后宫的皇太后的眼光毒辣。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不仅仅是小时候偷摸闯的祸,更是现在藏在心里的事情,以后也将是。
姑姑上了茶,是呼延万川最爱的田七。说实在,也不是最爱,在他的生活里好像也没有最爱与最不爱,这是父皇爱喝田七,所以小时候母亲的宫里一直备着田七,他也就跟着喝到了现在。
“谢谢姑姑。”呼延万川对母亲宫里的管事姑姑很是尊敬。姑姑从小看着他长大,也帮着他兜了不少祸。
等到正殿里的下人都被管事姑姑带走了,母亲才又微微板起脸,问她的小儿子:“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还不能和我说?”
虽说是朝政上的事情,也是皇兄口中的“大事,又不是大事”,可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母亲就跟着一起批奏折了,“后宫不议前朝之事”这个理由根本说不过去。
可说了又要挨一顿骂,呼延万川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在来的路上做好心理建设。小时候闯的什么祸,母亲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还不说?”母亲步步紧逼,就是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呼延万川深吸一口气,母亲殿里点的香对于他来说属实有些甜腻了,让他的头有些发晕。
“我要去看望一下二哥。”虽然也称不上斟词酌句,但呼延万川还是在语句上把风险程度降到了最低。
但,很可惜,没有用。
多年的皇后之位,现今掌权后宫的太后,怎会听不出呼延万川的意思。这小子,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还敢对母亲弯弯绕绕。
只是做母亲的,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这个叛逆起来没个完的儿子,不甘心当“福亲王”的儿子,老是想要飞到无边无际的地方的儿子,现在竟然要去常年战事没完的边疆。
说不担心,那都是假的,更何况本来她就有一个非己出的儿子在那里,现在两个儿子都要在边疆,真是……
“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和谁一起去?去多久?怎么回来?”一连串的问句,是很温柔的母亲说出来的,像是温柔刀。
呼延万川被问懵了。几个问题来着?什么问题来着?他要怎么回答来着?
母亲又催促他快说。
——什么时候去?
“今天日落前就出发。”
——怎么去?
“快马加鞭。”
——和谁一起去?
“晏生离。”呼延万川隐去了姜木。
——去多久?
“不知道。”
——怎么回来?
“不知道。”
连续两个不知道之后,呼延万川就得到了一个脑瓜崩。很轻很脆,但也足够让他从后颈一阵酥麻到头皮了。
“你这孩子,还能知道些什么?”他的母亲又嗔怪他。
可呼延万川总不能说自己知道的也不少吧,无论如何母亲都是对的,无论如何也不能顶嘴。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无非就是那些日常琐事。生活、结婚,还有太后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呼延万川耐着性子全部听完了,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分别的时候母亲的眼里又有泪,呼延万川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有时候他能理解母亲的情绪从何而来,有时候他又不能理解。他只在“儿子”这个角色停留过很久很久,从来都没有成为过“父亲”这个角色,以后会有吗?也许吧。
走在皇宫的时候,他想起刚才扔给晏生离的碎银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是三块吧。买衣服应该足够了,剩下的钱还能买一些别的。吃的用的还是玩的,都可以。
说起这个,他又想起了姜木。呐,是个有点寒酸的孩子呢。明明一副俊俏的面孔,却一点气质也没有,唯唯诺诺的像是冷掉的麻薯。
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像个跟屁虫一样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
晏生离带他去买衣服的话,那肯定是去找张掌柜了。他那里的衣服都是好衣服,虽然没有时间定做了,但拿上几套合身的现成的,应该不是大问题。
那孩子,穿上合身的适合他的衣服,一定会比现在精神多了。
真是让人担忧啊,虽然皇兄答应了不会杀他,但事情结束之后,这孩子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李汜已经死掉了,李濂更不可能把他接到府里,以他的身份生活在长安城里也不方便,呼延万川能想到的,好像只有后山那个小木屋了。
破破烂烂的,他一刻都待不下去的小木屋。
可怜的孩子,只能当一个野狼人了吗?
或者回到他自己的族群里,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狼人?
在迈出皇宫的门槛的时候,呼延万川才意识到自己又再一次担忧思虑过度了。这并不是他本来的性格,比父亲更父亲,也比母亲更母亲,总是去关心一个和他没有多少关系的人。
生死是人间常事,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呼延万川呼了一口气,在遇到姜木之后,他更加频繁地做这个动作。赤兔马已经牵了过来,他飞身跃起到马背上,漂亮的马迈着轻盈的步伐,像是在跳舞。
给皇宫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被思虑被记挂的那位幸运儿——姜木,从回到王府的时候开始,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也收到了晏生离的好几个白眼。
也并没有得到进入寝房的准许,只是坐在晏生离的小房间里的最小的凳子上,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清点包袱里的东西。
他早已换上了刚才在张掌柜那里买的一身衣服,是青色的那身。虽然不是量身定做的,但尺寸却刚刚好。无论是肩膀还是腰身,都很服帖。
姜木还是第一次穿这么高级的衣服,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布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贴身到了离谱,就像是躺在重叠的云朵上。当然他也没有躺过云朵,这只是他的想象,或者说是不那么适当的比喻。
突然传来了几声马叫,先是离他们近的地方,再是离他们远的地方。姜木被吓了一跳,而晏生离赶忙拽着他出去。
是王爷回来了。
晏生离急匆匆地走,姜木也跟着他急匆匆地走。还没有出府,就在半路上遇到了王爷。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虽然还有点冷脸,可面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
看到来人,先是看了一眼晏生离,再是歪了一下头,看着姜木。
一眼就看出他穿着新买的衣服,是很衬他的青色。虽仍掩盖不了他那唯诺到让自己有些生气的气质,可总比那个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的跟屁虫好多了。
呼延万川笑了,这下是他真实的笑。他对着姜木笑了,而姜木也对着他笑了。
阳光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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