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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皇帝来信了。突如其来,但又意料之中。

        彼时姜木还在药房里帮着朱鹭和她的师傅打下手,晏生离则闲不住手脚,把他们的营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住了人之后难免东西就多就杂乱。收信者呼延万川,在他的二哥输了棋之后,就迫切地想要再赢他一次。

        信是昨天早上写好的,让身边得力的人快马加鞭,现在就可以收到。彻天彻夜不休息,到了一个驿站就换一匹马。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营帐里进了外人,两兄弟的脸上就不再带着笑意了。他们都严肃得像是顽石,呼延万裕看了他一眼——疲劳,黑眼圈很深,身上的衣服还有些许沙子,穿着和佩刀显示了他的身份。这种事情知道了,就不必在多看多问。

        呼延万川就上道多了,因为这是他需要做的。皮笑肉不笑的他细看有些可怖,但信使不会细看福亲王。亲手把信送到福亲王的手里,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有人会带你去休息的,辛苦了。”呼延万川冲着他点了点头,信使就退了出去。

        抚远将军清了清嗓子,残局在他手里已经无解了,他又输了。索性就不再下了,棋瘾纵然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但和他的弟弟下棋实在没意思,输与赢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

        呼延万川挥了挥手里的信,“来信了。”他说。

        信封是特有的姜黄色,上面有着遒劲有力的五个大字——“福亲王亲启”。皇帝的字其实很有特色,就像他的性格一样。既能写得了漂亮内敛的蝇头小楷,也能笔下生辉写出无比有力粗壮的草书。

        呼延万裕深知自己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多掺和,他甚至还想离开这座营帐。

        他的弟弟就在他对面的时候,他只觉得他们亲密无间,就好像坊间偏爱议论的福亲王并不是一个成年的手里有滚烫鲜血的男人,而是那个会悄悄让太监出宫买糖人也顺带给两个哥哥都带一个的男孩。

        可当呼延万川和皇帝产生一丝关联,哪怕只是手里拿着皇帝写给他的信,他都觉得他们突然在这一刻离得很远很远,远到就像是山水画上的小人——只有寥寥一点。

        呼延万川坐到沙盘前的那张太师椅上,用随身携带的利刃打开信。姜黄色的信封就躺在沙盘上,抵抗着山峰的起伏。“福亲王亲启”这几个字确实夺目,更昭示这封信的特殊。抚远将军看了一眼,又别过头去。

        没写什么重要的,就是一些关照的话,也说着让他们不必着急,还有时间,慢慢来。从来说话简洁的皇兄突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一点也不像他,倒像是母后替他写的。

        呼延万川当然能看懂皇兄的意思,关照的话大约也是母后常常在他耳边念叨的。信里头虽然没有催促,但这封信就是催促的意思。马上就是登基大典了,不太可能拿着姜黄色的信封让信使费时费力送过来,就为了宽慰他们。眼线众多,小心仔细总是没错。

        皇兄催促,登基大典就在眼前,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看完了信,呼延万川又重新叠好,把信重新放回信封里。“福亲王亲启”这几个字再一次展现在他眼前,他看了又看,面上没有带着任何表情。信封重新回到了他的怀里。

        呼延万裕仍然低着头,看着他面前的残局,如何也想不出来破解的方法。他的弟弟,那个小小年纪却敢在父皇面前承担起所有责任的小男孩,在这盘棋上彻底赢了他。

        他刻意避开看着呼延万川,更刻意避开看着那封信。

        “没写什么,就是一些关照的话。”这话说出口,呼延万川就后悔了。

        他不应该这么说的。这既是点破了他们的关系,又是对堂堂抚远将军的不信任。现在他是万分后悔,心虚似的看了一眼呼延万裕。

        这营帐算是呆不下去了,他都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只能盯着沙盘,看着缩小的叠嶂起伏。

        “嗯,我知道。”呼延万裕说道。他对着棋盘点了点头,开始收拾棋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交替着。

        良久的沉默之后,呼延万川吞咽了两次口水。手指腹与手指腹互相摩挲,直到钝钝的指甲划疼了他的虎口皮肤。

        “还是要去一趟那个村落,我想亲口问问。”呼延万川说。至此他已经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他并不觉得这一次远行能够发现什么,战事也暂时告一段落,登基大典要紧。

        异族,也就是狼族,他们也需要过冬。天儿越来越冷了,现在白天还能见到太阳,再过段时间,就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乌云了。

        呼延万裕微微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明天再去吧,现在去了回来的时候天就要黑了,不安全。”

        “好。”

        走出了营帐就像是解脱,把坏消息告诉了抚远将军,也并不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些。像是在摸黑走路,也不知前面到底是沙地还是悬崖。

        心中又开始犹豫,想着要不要给皇帝写一封信。如果他们没有这一层特殊的身份,呼延万川自然是想写信就写信,不必这样犹豫不决。在风里从一个营帐走到另一个营帐,呼延万川就打消了写信的念头。

        他相信,不需要太久,他们就可以回到长安城了。

        从长安城逃似的来了边疆,又要从边疆奔波回长安城,天下如此之大,竟无他可以安心容身的地方。

        他一个人住的营帐,里面除了一些生活必用品,就是零碎的古董装饰品。他不喜欢这些,可总还是要布置,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好。

        在营帐里走了几圈,看看字画又摸摸古董,手里拿着书翻开第一页之后,怎么也看不进去。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烂熟于心,可就是进不了脑子里面。也就不看了,把书原模原样放回去,就脱了鞋躺到了床上。

        暖意融融,整个人藏在被窝里,这是暂时属于他的安乐天地。熄了灯,微弱的光从门帘的间隙里钻进来。这种气候,他最怕旧伤发作,尽量能保暖就保暖。睡意渐渐,也就自然而然睡了。

        也睡不好。心里头攒着事儿,明明已经睡过去了,却在床上翻来覆去,连眉头也是紧紧皱起的。被窝里像是火炉,呼延万川就把手臂伸出来,身体和手臂的温差又大了,他又把手臂伸回被窝里。来来回回,虽说也是在睡觉,可越睡越累。

        天儿快黑个完全了,呼延万川才迷迷糊糊醒过来。清醒之后也费了些力气,才努力完全睁开眼睛,慢慢悠悠伸了个懒腰。一点儿起床的欲望都没有,“慵懒”这个词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最后还是得起来,起来的时候有些痛苦。披上衣服也不愿走出营帐,刚起来的时候背上都披拂着起床气,他只想呆在自己的营帐里。

        掀开门帘,外面还有一点余光,依依不舍地看着呼延万川。被冷气激了一下,他擤了擤鼻子,眼眶也是要红不红的样子。还是缩了回去,像是刺猬又蜷起了自己的身体似的。

        有点饿,却也不至于到饥肠辘辘的程度。点上了营帐里的灯,就留了一盏。喝了一点桌上的冷茶,只怕等一会儿胃又要不舒服。

        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就随意披了件衣服,给暖炉添了一点煤,坐在椅子上看了一会儿书。书看乏了,就准备磨墨写字儿。看着心情写,有时候写一些大江大河的东西,有时候又偏爱小情小爱。就像他一样,有时候厌恶那些大江大河的事儿,有时候又嫌弃小情小爱。矛盾的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写字儿的时候心就静下来了,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健壮且有力。一笔一画明明都很熟悉,写过了很多次,可在现在却怎么都有一种怪异的陌生感。他像是在重新学习写字,就像是刚刚上书房的时候。

        在呼延万川只想着自己的时候,在姜木刻意躲着晏生离的时候,常常闲不住手脚的晏生离就在厨房里帮手。大的盛的菜肴他不会做,小的简单的他多少还是会一些的。军营里的厨房,没有厨娘和厨师,只有伙夫。这里出来的东西,只能勉强算得上是吃食,与“美味”毫不沾边。

        晏生离的心里藏着秘密,就总是不免想到一些细枝末节。呼延万川怎么说也是皇宫里出生长大的,让他吃这些糟糠大锅饭也实在委屈他。就想着,能不能通融一下,开个小灶。

        好皮囊在这里已经不管用了,但他们的身份还管用。开小灶的过程不顺利,但结果仍然是好的。被允许暂时使用一个小的炉灶,还拿到了一些肉和蔬菜,只是没有水果。

        他形影单只的,一个人忙来忙去。这里有地下水,是在地上凿了很深很深的洞才找到的珍贵水源,汲出来的水有着一股特殊的味道。要是让晏生离来形容具体是什么味道,他也说不太出来,每每汲取一股水就有“地底下”的味道。

        晏生离蹲着,仔仔细细把蔬菜上的泥洗干净。他很细致,盆里的水都换了好几次,直到洗出来的水完全清澈。都是一些卖相不好的根茎类,像是容易保存的萝卜和土豆,没有绿叶菜。肉也是腌制好的,容易保存,就是咸了点儿。看了看,大约最好的选择就是炖一锅汤,配米饭或者馒头都可以。

        生火也不容易,捣鼓了半天才升起来,一开始火也不大,怎么都烧不沸一锅子的水。后来还是在一旁的伙夫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帮他添了一把柴,这火才慢悠悠旺起来。

        水终于沸腾了。先放切成片的咸肉,看样子应该是用五花肉腌制的。等到硬邦邦的晒干的咸肉都慢慢展开漂亮的雪花纹路的时候,再放萝卜和土豆,没有绿叶菜是唯一可惜的。放上姜片——这里也没有小葱——之后,再加调料。稍稍犯了难,不知道该加什么调料才好。最后决定撒一点盐,别的都不放了。

        盖上锅盖,在一旁时时刻刻看着火候,就怕火过头了,锅里的萝卜土豆都烂在里面。这次,好心的伙夫并没有借给他这里唯一的马扎,因为他也需要。晏生离只能站在一旁,为了观察火候必须要驼着背,像是一个犯了错正在罚站的小孩。

        火烧得旺得很,且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晏生离时不时打开锅盖,用汤勺搅合一下里面满满的萝卜土豆,咸肉切片之后只有可怜的一点点。只放盐的选择是对的,保留了食物本身的味道。不需要放那些味道较重的调料,反而会让萝卜土豆都失了原来的滋味。

        晏生离尝了一口汤,很鲜了。单单为了这口汤,就不应该配米饭或者馒头,虽算不上暴殄天物,但总也有些可惜。应该配上面条,龙须面最好。

        “老师傅,这里有龙须面吗?”晏生离问一旁的伙夫,他看起来胖胖的,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

        伙夫正在调酱料,随口回了一句“就在旁边的架子上”。晏生离闻声看向架子——这哪里是架子,就是随手用几块木头搭起来放东西的,看上去一阵风吹过来——不对,是一口气呼出去,就会倒塌。

        龙须面倒是有,就是不多了,只够一个人吃。“一时辰伙夫”却一点也不客气,把手头这点龙须面全都下进了汤里。这汤是越炖越香,自信的“一时辰伙夫”觉得“飘香千里”这个词特别适合用在这里。

        面煮到半软就可以了,用火钳把烧得黑乎乎的柴火拿出来,再盖上盖焖一会儿,就大功告成了。

        “小兄弟,恕老夫冒昧问一句啊,你这是煮的什么啊?”伙夫虽然一直在忙,可也一直在注意着晏生离。在他眼里,这个小兄弟毛手毛脚的,要是把他的伙房给燎了,那可就惨了。

        晏生离现在心情美滋滋,虽然他不爱邀功请赏,但更偏爱主动的表扬,哪怕呼延万川的表扬总是委婉到让人听不出来。

        被伙夫这么一问,他还真答不上来了。急着把这锅汤盛出来,就胡诌了一句“杂碎汤”,然后拎着他的锅就小碎步跑走了。

        伙夫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从瓶瓶罐罐的酱料里抬头,看着晏生离匆匆的背影,“啊”了一声,愣神到嘴都没来得及合拢。

        当然不能叫“杂碎汤“了,这也太不雅了。端到呼延万川面前的时候,晏生离管这锅杂烩叫“随便煮的”,意思是呼延万川吃就行了,别的不用在乎。嘴上说着“没什么”的时候,某个人的眼里扑闪扑闪像是藏了星星。

        对于晏生离来说,呼延万川的一句“一起吃吧”,就是最好的嘉奖了。他也不会客气,先是给呼延万川盛了满满的一碗——不能让福亲王自己动手——面条垫底,萝卜和土豆各占圆形的一半,切片的咸肉像是盛开的花一样摆在最上面。

        “谢谢。”呼延万川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真心说出口与违心说出口的次数各占一半。

        晏生离只会笑,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连眼角都在笑。

        轮到他的时候,他就不吃面了,本身就不多,又是主食,还是要留给福亲王。盛了一点萝卜和土豆,咸肉只夹了一片。他抱着碗,坐在呼延万川的对面。

        食不语。从小的规矩。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也很好,碗筷碰撞的声音,轻微的咀嚼声,还有暖炉里偶尔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吃东西的时候,晏生离还想着等会儿要给王爷烧一壶水。

        美好的时光只存在了一小会儿,狼崽子闻着香味儿就过来了。既是贸然前来,也不算是完全的贸然。怎么说进来之前也在营帐外喊了一声,王爷答应了他才进来的。

        好心情毁于一旦,晏生离眼角的笑意瞬间就没了。他低着头,也不说话。

        姜木进来之后倒是自来熟,冲着呼延万川乐呵。他直来直往,点名“闻见香味了”。呼延万川自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让他过来一起吃。他也就屁颠屁颠过来。

        锅里剩下的面条都给了姜木,是呼延万川的意思,他甚至都没有过问晏生离要不要吃这龙须面。姜木碗里的萝卜和土豆就那么一点,咸肉倒是多得很,也不怕吃多了烧心。

        这小孩儿有时候什么都懂,有时候又什么都不懂。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懂。

        四四方方的桌子,南边坐着晏生离,北边坐着呼延万川,正对着门的位置坐的是姜木。晏生离的确看不过去,他们这种人最在乎礼节,哪怕是这种细小的礼节,可呼延万川什么都没说,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吃起东西来像是饿了好几百年,吃面也是呼噜呼噜的,晏生离无语。

        他真想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遇见姜木这个活宝。也不知道这宝贝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他可是一刻都忍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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