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这里的条件并不好,这是事实。山高路远,物资想要运送过来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精力。天儿冷了下来,吃的用的都多了,还是每月送一次,自然有些时候就不免有些吃紧。中午的时候,能给呼延万川折腾出一碗面就是真的不错了。
所以,“送别宴”也称不上宴了,只是一顿这几天以来还算看得过去的饭菜。米是上个月送来的,新米旧米都有,混着吃。新鲜的绿叶菜很少,大多都是腌制好的,雪里蕻配豆腐作汤。鲜肉与咸肉炒在一起,加上足量的蒜末。还有酱瓜菜,用小碟子规整盛好,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说是每个人,其实也只有三个碟子。呼延两兄弟在主桌,晏生离则另给他开了一个桌子。侍卫不上主桌,这是规矩,哪怕他们关系再好也不行,做也要做个样子。
狼孩子姜木,如果上宴的话,也会和晏生离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小桌子,桌上会有小盘小碗小碟子盛好的饭菜。
但是他没有来。
他一个人在营帐里,对着空气吃饭。是他选择不去的,晏生离喊了他两次,一次是出于礼貌,另一次是呼延万川让他再来问问的。
不想去,不想见到呼延万川,也不想见到抚远将军,两兄弟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震慑力。也不该去,这是什么场合?是送行宴,再如何简单朴素,在名义上还是送行宴,他说到底没什么资格去。
就一个人呆着,挺好。
可以称作“挺好”的状态,也没有持续多久,他饭吃到一半就被人打扰,且还是被不认识的人。
对于常年戍边,战事连绵的时候连家都回不了,寄信也要一月一收,甚至有时候连家书都不能保证收发顺利的士兵们,突如其来的三个人就代表着新的话题。什么都让他们好奇,却又不敢问,所以就更好奇。
呼延万川是福亲王,他们也不傻,知道敬而远之就是远离麻烦。晏生离是皇家贴身侍卫,武功高强,看上去脾气不定,最好也不要招惹。往往剩下来的,就是倒霉的那个。
他们找准时间,在只有姜木一个人且福亲王和他的侍卫会长时间不在的时候,派了一个机灵的代表,来找姜木。不是要知道什么,只是想要问出一点可以在闲暇时候聊天的资本,当然什么都问不出也没关系,能够逗一逗这个孩子讨点乐子也好。
士兵们对于姜木的认知没有错,他不善于士兵们的那些油滑交际方式。对话显得傻里傻气的同时,姜木被迫处在弱势,导致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不速之客总是开门见山,姜木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又无法避而不答,只能随意寻个看得过去的答案填塞。
“你叫什么名字?”
“姜木。”
“怎么写?”
“生姜的姜,木头的木。”
“好名字,都是植物。”
“嗯。”
这营帐里现在只有他们俩,油滑的士兵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话说到一半就站起身来给自己倒水,还不忘给姜木——营帐现在的主人也倒一杯水。
“谢谢。”姜木接过水杯,说。
那油滑的士兵笑了笑,“不客气。”他说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姜木试探着问,他总觉得这场对话必须得有来有往。
“我?”他像是很惊讶,姜木竟然问他的名字。
“对,你。”姜木倒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上嘴唇抿入口腔中,这是觉得姜木真的很有趣的意思。
“李蓦然。”他看着姜木的眼睛,名字从他的口中飘出来。
“怎么写?”姜木是有样学样说出这句话的,他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蓦然回首——”
姜木接过话来,他们的声音一起响起,“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像是不熟悉又自然的合声。
就像之前问出来的那个问题一样,姜木并不知道这句合声的分量。他不蠢,他只是有些不谙世事罢了。
“对,辛弃疾的《青玉案》。”李蓦然点了点头,颇有得意。
“很好听的名字。”既是恭维,也是实话。
四方的桌子,都坐在靠近门的地方。姜木的右手边,李蓦然的左手边,就是敞开的门。门帘子被整整齐齐卷起来,是晏生离的杰作,他做事总是一丝不苟。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李蓦然把话题拉了回来,这才是他来找姜木的目的。很纯洁的目的——找点乐子。
“说什么?”姜木问道。
“说说你平时都做什么?有什么兴趣爱好?有没有喜欢的人?”李蓦然大约知道姜木的底,也知道他没有多少心计,所以普通的问话方式就够了。他们是精锐之师,来之前都学过这些。尽管学得不多也不深,但够了——“对付”姜木够用了,甚至还有富余。
这边儿,姜木只当李蓦然是呆在营帐里太闲了,才来找他聊天的。他自觉没有什么大的秘密——除了狼人身份,这是他的唯一缄默,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所以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毫无保留。
“平时做什么……”姜木重复了李蓦然的问题,然后回答他的问题,“平时,也没什么事情,总是帮着别人打下手。”
“兴趣爱好……在长安城的时候,有时会回去听戏和听说书,不过这取决于我有没有钱。”说起“钱”与自己时常的窘迫,姜木有些不好意思。
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李蓦然点了点头。
三个问题,姜木已经回答了两个。前两个问题都很普通,普通到可以全盘托出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第三个问题就有些特殊了。喜欢的人,还真不好回答,往常他会直截了当说自己没有,但现在……
事实是,如果他要说实话,那既不能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也不能说自己没有喜欢的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喜欢的界定到底在哪里。
但李蓦然身经百战,他不需要姜木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知道了。姜木踌躇,踌躇的过程中又一直摸着自己的虎口,话在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来。答案呼之欲出,这次他不是听到答案的,是看到的。
“我知道了。”李蓦然笑眯眯地说。像是揶揄,但又不是揶揄。
姜木不知道李蓦然在说什么,便问道:“你知道什么了?”话说出口才觉得这个问题像是傻子问出来的,但他是真的不知道。
李蓦然决意把他的目的贯彻到底,他就是来找乐子的。夜早以深了,他却更加兴奋。
“你有喜欢的人。”无比坚定的陈述句。
“什么?”姜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他两只手都甩起来,慌忙解释自己并没有喜欢的人。
答案还不明显吗?李蓦然快要笑出声儿了。
“我没有喜欢的人,真的没有。”姜木的狡辩在此刻苍白无比。
“好,我知道了,你没有。”李蓦然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因为他有更重要的问题。从进到这个营帐开始,他就是带着使命的。无用的使命也是使命。
听到李蓦然终于决定在这个问题上放过自己之后,姜木长长吁了一口气。在他自己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不想和任何人多做纠缠。
三个问题之后,他们总算是略微熟络了一点。李蓦然是来找他聊天的,在姜木看来他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无聊了才来找他的。李蓦然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就引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能和我说说,你和——”在说出这个名字之前,李蓦然陡然停顿了一下,“福亲王的关系吗?”
——“能和我说说你和福亲王的关系吗?”
问题如此,姜木也不至于太傻,他终于稍微明白一点李蓦然的意思了。第一想法是他是不是什么细作,但想来又不太像是,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见过他。况且姜木自以为只是无名小卒一个,也犯不着知道他的底细。
就这样,想多了但是又没相对了的姜木,颤悠悠地把他和呼延万川的关系说了出口,“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实,他们本就没什么关系。
李蓦然当然不这么想,他在军中多年,前些年因故也算跟过福亲王一段时间,他知道福亲王的脾气,完全就是生人勿近,若不是非常亲密的关系,加之拥有了他的信任,才不会带着来到这里。更重要的是,晏生离在照顾他。事实很明显,不用猜。
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而李蓦然想要得到的“谈资”已经有了,且足够了。对于第四个问题,他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嗯,我就是随口一说,看你们关系挺好的。”李蓦然把这个问题带了过去。
姜木有了一种谢天谢地的感觉,现在他才想明白李蓦然的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搞不清楚李蓦然是怎么知道的情况下,他坚信是被发现了对呼延万川产生了异样的感情,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并且问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更加后知后觉,他才意识到这场对话的奇怪之处,根本就是在问话,他到现在也只知道李蓦然叫李蓦然而已。就在他刚刚想要把问话转变成聊天的时候,李蓦然就借故离开了。理由他都没有听清,这个魁梧的家伙就从营帐里溜走了。
姜木起初还以为是晏生离回来了,傻傻坐在原位等,可等了好久也没见他回来,他这才意识到李蓦然根本就是逃走了。本身是善良到愚蠢,但姜木现在只觉得自己好愚蠢。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想着要洗脸然后休息了,水壶里也没有水,拎着壶站了半天,还是决定自己去打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从小就被这么教导。
拎着壶在营帐群里游走,原本有更加直接的路可以过去的,但姜木偏偏要绕着走。也不是为了做什么,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个理由,走一走散散心。
运气就是这么差,偏偏走到了李蓦然所在的营帐边上。是他说话的声音太大太响了,而不是姜木故意要听的。在捕捉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姜木站定在一个阴影里,在那里月光无法让他耀眼。
“……白白净净的,一点儿心机也没有,问什么答什么。”
接着是细碎的声音,像是好几个人同时在说话。
“……问他是什么关系,也不说。且他还有喜欢的人。”
然后是一阵一阵的轻笑声。
“……我感觉不是一般身份,说不定是通房奴才哩!”
大笑的声音像是连绵起伏的大山,重重地压在姜木的心上。他不傻,只是不想把别人想得太坏。李蓦然的确不是什么坏人,但他是个恶劣的人。
姜木不想生气,他甩开腿快步离开。恶劣的笑声在他的身后,离他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轻,一直到没有。
打水的时候心情仍然闷闷,沉着个脸的时候像是要哭出来。他知道李蓦然说的那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在市井生活这么多年,也不是没听过难听的话,可这次连带上了呼延万川,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说他坏话没关系,他不在乎这些,可就是不愿意看到呼延万川被说。没什么理由,就是替他委屈,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不成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想掉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李汜和李濂都同他说过这句话。
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愣是没让这不成熟到他自己都看不起的眼泪流出来。
水壶里打满了凉水,姜木带着他的红眼眶一起回去。他也不想再在外面呆着了,所以有没有热水也就无所谓了。心里头难受,看着水壶放在暖炉上一点一点热起来,眼里的光早就散了。
现在不想呆在这个营帐里,就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起刚才李蓦然和他的对话。笑面虎似的,把目的藏在背后,装作纯良的样子,实则只是为了戏耍他,还拖累了呼延万川。
他不是告密者,更不想像孩子一样去告状。没什么好说的,呼延万川比他更清楚,在背后被议论是常事。因为他是福亲王,所以这是无法避免的。
实在坐不住,还是出了营帐,又不想在外面乱晃。想着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决定去找朱鹭和她的师傅。他不太会告别,但总觉得应该要这么做。
踱步走过去,药房营帐的灯还亮着。和往常一样,朱鹭在躺椅上,她的师傅在桌前写药方。就像朱鹭说的一样,药书是看不完的,药方也是写不完的。
见到姜木来了,朱鹭便喜笑颜开,她永远都是这么热情这么开朗,好像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你来啦!”她打招呼道。
姜木点了点头,“嗯,我来了,”
师傅仍旧没有抬头,他就是这个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忘记了他现在正在一个军营里,而战事才刚刚结束,他们刚刚有了休憩的机会。
“你来了。”这是师傅的打招呼方式。
“嗯。”姜木又点了点头。
姜木寻了个椅子坐下,就像他每次来这里一样。
“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朱鹭的声音在黑夜中就像是光。
这是姜木第三次点头了,“对,明天一早就走。”
“那我们应该给你准备送别礼的!你应该早点说!现在都来不及了!”朱鹭说起这个,就有些着急了。她放下手中的药书,从躺椅上跳起来,像是飞翔的黄鹂鸟一样,爬上了梯子。
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朱鹭望向她的师傅。还没等她说什么,师傅就先开口了,“就按你想的做吧。”他说。朱鹭闻言更加开心了。
只见朱鹭拿了一张牛皮纸,是包药用的,姜木知道。看着朱鹭在药房里飞来飞去,一会儿爬上梯子,一会儿又爬下梯子,真真忙碌的鸟儿一样,就像她的名字。姜木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用细绳扎好的牛皮纸袋在姜木的眼前,里面装的是满满的药剂。待到姜木接过之后,朱鹭才开口说话。
说是“开口说话”,其实只有开口这个动作。说话是需要斟酌之后才能开口的,在这里不适合说朱鹭将要说出口的话。她拽着姜木的衣袖子,把他从药房里拉出来,拉到月亮底下。
“喏,你先拿好。”朱鹭把纸袋递给姜木,姜木接过来,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朱鹭昂起头看着姜木,她的眼里有月亮。
“我有话和你说。”朱鹭说道。她这话歧义可不小,往往说出这话之后,等待听话人的就是极好的消息和极坏的消息。姜木的心脏砰砰跳。
“你说吧。”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认师父了。”她说。
姜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他没有听懂朱鹭的意思。师傅?不是本来就是师傅吗?
“师父。”朱鹭重读了“父”音,“以后我不打下手了,要正式开始学习医术。”说起这个,朱鹭看起来很开心,“以后我们再见面,我就是小朱大夫了。”
姜木这下懂了朱鹭的意思,他仍旧低着头,看着朱鹭的眼睛,然后笑着说:“祝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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