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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落空


马车驶进了梓城镇,这几天人们都在过年,街上比平日冷清了些。茶馆、酒楼,各色商铺也闭着门,只有稀稀落落的小店小摊早早地摆了出来。

        先生把马车的脚步放缓了些,转过第四道街角,路过“陈记面馆”的招牌,隐隐约约能闻见炒菜的香味。她忽然感觉到了些饥饿的滋味,唾沫也不由自主地在口腔里打着转。最后,马车拐进了一处偏巷,在巷尾处停了下来。

        “现在外面也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这里是我以前一个同窗的家宅,你先在这里待一阵,我在镇上有些认识的人,帮你问问人手,去去就回来。”先生匆匆地跳下马车,把小河也扶了下来,“在我回来之前,你哪里都先别去。”

        他敲开了昔日同窗的家门,说戴小河是他的远房表妹,被送到乡下来过寒假,就顺便带她到小城镇上玩玩。两个人交谈了一阵,先生就推着小河进了门。

        “小姑娘,我叫陆定远,你叫我陆先生吧。”

        先生把他的灰色围巾取下来挂在小河肩上,朝小河招手告别,转过身正要跑出巷子。“先生!”小河叫住了他。

        “怎么了?”先生停下来,转过身弯下腰,“围巾你戴着,你身上单薄,不要轻易冻着。我……很快回来。”

        他的嘴角又抿出一个温柔的笑,小河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要快点回来。”

        “放心吧!”

        小河站在门口望着,望着那个白衣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檐上春日煦丽,心下如同落雨。自己该相信先生吗,他会不会把自己丢在这里,一个人偷偷跑了?

        “小姑娘,你先进来吧,我太太做了些吃的,再换件暖和的衣裳。青梧说你这次来得急,没带什么好衣裳,让我夫人给你找件好的,你在这儿等等,你表兄估计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河跟随陆先生来到屋里,炭火盆烧得一屋子暖烘烘的,陆太太给她端了一碗卤肉汤面,汤上漂着几根菜叶,挑一挑翻一翻,还能露出一颗煮鸡蛋。小河来不及多想,等陆先生刚走出厨房,便大口地吃起面来。她忽然有些想落泪,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吃到这样让她全身温暖的食物。

        转眼间,一碗面连面带汤一起被她吸了干净,小河擦擦嘴,正好陆太太走了进来。陆太太圆润白皙的脸盘,一样挺翘的鼻梁,让她想起了秋秋,不过秋秋扎着两条辫子,陆太太烫着卷曲的短发,藏蓝的旗袍裁得堪堪合身,每走一步,柔顺的衣料也随着步伐腰身一起扭动。

        “小河,我给你找了件我以前穿的毛织短袄,你去试试。”

        小河被陆太太拉着套上她的旧衣,短袄还算厚实,是橘红色的,只不过袖子还是长了些,陆太太有些遗憾。“没事儿,我觉得很合身。”小河向陆太太鞠了一躬,“多谢陆先生,陆太太。”

        “我给你找了几本连环画,在隔壁书房里,你要是嫌闷就去看看吧。”陆太太说话细声细气的,淡淡的口音,很有江南水乡的韵味。

        “这些连环画是我先生从旧书市场收购来的,我现在有了两个月的身子,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估计这连环画能摆满一墙。”她拉起小河的手,仔细地瞧了瞧,“我倒是……也想生一个像你这样水灵的姑娘,不知道这回……老天爷能不能给我这个运气,不过我先生更喜欢男孩子,他们全家都希望我生个儿子。”

        小河苦笑着,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会的……会有个可爱的女儿的。”她小声说道。对面的矮墙面上爬了半面爬山虎,整齐堆砌的石砖被染上新绿,爬山虎的叶子悠悠地晃着,小河的心船也被纤绳悠悠地牵着,指尖翻动着连环画的纸页,却总觉得平静的地面下,翻涌着巨浪凶涛。

        没过多久,小河的思绪被一阵急乱的推门声打断,是先生回来了吗,为什么听起来那样紧张?她甚至来不及合上书便匆匆跑了出去,果然是先生。

        “小河,小河……”先生像是刚刚结束一段长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先生!”小河跑上前去,身后传来了陆先生的皮鞋声,陆太太也扶着肚子快步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陆太太问道,“我去给先生倒杯水,您慢慢说。”

        “小河,你,你快跟我走!”先生赶紧拉起小河的手腕就朝门外奔去,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陆先生,招招手说道,“陆兄,现在事出紧急,来不及跟你解释,我必须马上带小河走,今天的恩情先欠下,日后再请你吃酒!”

        小河直到被拽上马都是脑袋嗡嗡的,先生解下了门前的缰绳,将马与板车分开来。不等小河问出心中的疑虑,就将她抱上了马,随后,自己也跨上马,一拎缰绳,便飞快地跑出了小巷。

        “我们得沿着镇西跑,你不知道……刚刚我看见有些穿着跟你里面一样白衣服的,在四处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十三岁女孩子,后脑勺扎着一条辫子,估计是在找你,我那会儿误导他们,说看到她往镇东头跑了,所以……”

        小河平静地听先生说着这一切,她被先生的两只手臂圈着,动弹不得,只能随着奔跑的马匹上下颠簸。“对不起,先生……带着我,给你添麻烦了。”

        “现在先别说这些了,我绕镇西,最好能早点赶到前面乌县的火车站把你送上火车。”

        “火车?”

        “对啊,你不是想逃跑吗?”

        “我……我是想逃跑,可是我还有朋友……”

        “你自己重要还是你朋友重要?”先生第一次发出了有些生气的声音,“唉……对不起,我刚刚说话重了,可是……你现在自己都难以顾及,还怎么救你朋友?”

        小河低下头默语,往日的回忆一声又一声地敲打在她的心上,如同眼前这嗒哒不停的马蹄。

        “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姑娘。”先生凑近了她的耳根,轻声说道,“你一直这样记挂你的朋友,想来她也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吧。”

        小河微微勾起嘴角:“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子,是我一辈子都要保护的朋友。”

        是啊,本该是我保护她的,可是我还是没能护住她。

        秋秋,如果我真的坐上了逃离的火车,我一定先去你的寨子看看,听你的阿爸讲你哥哥的故事,再穿上阿妈亲手做的裙子,尝尝她最拿手的豆腐娘。我会去寻找山谷河源,会去拜访烟火密巷,会替你欣赏人间的山光风物,会替你感受尘世的变幻无常。秋秋,我这一次,真的没办法救你了,你可以不原谅这个自私的小河,但小河会带着你的心愿,去闯荡你所向往的外面的世界。

        “秋秋……”小河仰起侧脸,天蓝,云浅,山绿,光景美得让人不忍言语,却也总让人失魂落魄,马蹄声轻快起落,在小河眼里却犹同拴上了脚镣。“本来,这样美的天空,应该是我和秋秋一起看的。”

        可他们来不及赶到乌县,就在快要进城门的时候,一排白衣的身影横在了路中央,像一道单薄而坚韧的城墙,站在最中央的是静屏和素眉,两个人押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秋秋,破碎的衣衫拖着地,滴滴答答淌了一滩的血。

        从再见到秋秋,而且是这样狼狈的秋秋的这一刻起,小河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先生身子一个后仰,歇住了马匹,他倒吸了一口气,也转过脸去,不忍心再看一眼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孩。

        “戴小河!”素眉先发话了,“我是你的桑姑姑,我知道你一直想逃出去。想走可以,但是我有条件,你下马来,我好好跟你谈谈条件。”

        小河点了点头,侧过脸向先生说道:“先生,放我下来吧。”

        “对不起,没能帮你逃出去。”先生眉间紧锁着愁云,他撩起衣摆轻身下马,“小河,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一定不要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小河抿着嘴笑了笑,她也不是没有预想过被抓住了会怎么样,想的时候内心狂跳不止,慌张忙乱,可真到了这一刻,全身上下里外却是静止般的平和。“谢谢你,先生,这一路给你添麻烦了。”她扶着先生的臂膊下马,转身便向素眉走去。

        先生牵着马,白色的棉长袍在阳光中闪烁着柔软的波光,他那条灰围巾还系在小河的脖子上。微风亲吻着她刘海和鬓边的碎发,又将围巾的一角轻轻捻起。小河在风的怀抱里,在先生的目光里,渐渐地越走越远,走向那道冷面凶光的铁壁,走进那座将她深锁的孤城。

        先生也只是一个二十一岁青年的单薄身躯,救不了她,只能哀叹着牵着马缓步离去。远远地,一声清亮的呼唤叫住了他。

        “先生!”

        他转过身,小河面对着他,眼里风光闪烁流转,少女清澈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回旋。她弯下身,远远地朝先生真诚地鞠躬,致谢。

        先生忽然意识到,她年纪虽小,却也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本来应该在音乐厅的回廊里拉着琴,或在宽敞明亮的教室诵着书,本该求知学习,拥有最美好最丰实的青春。而不是背井离乡,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一个荒芜的地方,被囚禁、被鞭打,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受伤,过着毫无盼头的日子。

        小河鞠躬时,后脖颈一道道细瘦如山丘的脊骨清晰可见,这个女孩子原是这样的瘦小。他也庄重地鞠躬,以示回应。小河十三岁了,这样的年纪,该是刚上初中,她在学校里,也应该这样每天和先生鞠躬问好的吧。

        先生跨上马去骑远了,小河转向素眉,素眉冷哼一声,缓缓地开了朱唇。“想走啊?”

        小河瞪着她,也不点头,她望了一圈,桑姑姑身后还有几个粗布麻衣的村民,想来她的路线也是被水茧村村民给出卖的,甚至……水茧村很可能本来就有桑姑姑安排的底细。

        “要是能挨我十道鞭子,你不仅可以走。”素眉疾速伸出一只手去,从下巴处抓住了小河的下半张脸,“还能带你的心肝儿姐妹一块走。”

        小河的胸膛中似有一团热火在烧着,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秋秋那种“热血上头”的硬脾气。“你说的,十鞭,我一鞭也不逃!”不过就是十鞭,只要打不死,打掉层皮也认了。她望了一眼被架在一边的秋秋,牙齿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硬话虽然说在前头,可藤鞭从桑姑姑袖口中嘶嘶生长出来的那瞬,小河还是忍不住哆嗦。

        更没想到,第一鞭就把她打得跌倒在了地上。

        “第一鞭,罚你戏弄尊长!”素眉这回真是下了狠劲,“哗啦”又是一鞭,“第二鞭,罚你合伙欺瞒!”

        “第三鞭,罚你擅离神山!”

        “第四……”

        小河还来不及听见素眉第四鞭罚她什么,耳朵已经嗡嗡地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右耳缓缓蜿蜒出了一道献血,她蜷缩着倒在地上,甚至感觉不到痛。只因全身如烈火灼烧一般,视线也被血泪模糊,三鞭……她居然只能扛住素眉的三鞭。

        如果就这样被痛打着死去,是不是有点太让人不甘心了……小河来不及再往下想,仅剩一点浅薄的意识,也正在钻出她的皮囊,往天外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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