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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散


贺兰本可以带着被打晕的郑悠尧一起离开,但他内心非常清楚地知道,等他醒来,也会义无反顾地回去。与其白费力气,不如成全了他。

        等郑悠尧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被弟兄们拖着,显然皆已负伤的弟兄们都显得力不从心。郑悠尧连忙挣开,赶忙道声辛苦,又去揉了揉酸痛的后颈。

        “贺兰,你这一掌,倒是心狠。”随即又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你们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你们跑吗?只要我说你们死了,赵毅不会继续追究的!你们一个个是不是死脑筋!”

        “我们就是死脑筋,赵境又不是虎狼之地,我们怎么回不得?”贺兰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

        “将军,带我们回家。”剩下的二三弟兄也是眼中含泪。

        “你们!哎!罢了!”

        郑悠尧心想,大不了到了赵国,他去求赵毅饶了他们性命,这些小兵们并不打紧,赵毅作为爱将惜才的赵帅,也没有硬拿这些小兵开刀的道理。至于自己,在十五岁踏上战场的那一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赵营并不远,他们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郑悠尧带着他们来到自己的营帐里,这原本该是用来喝庆功酒的地方。

        他给每人倒了一碗酒,这是他珍藏了二十年的好酒,若是平时他定舍不得喝,只是现在不喝就再没机会了。

        总共不过五人,碰了杯盏,清澈的酒水在碗中晃荡出优美的弧度。

        酒入愁肠,当真烈人心肠,烫人肺腑。

        干了此酒,摔碎酒盏,五人相拥,相对无言。

        天色太黑了,郑悠尧点燃蜡烛。在火光里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他们伤痕累累,且又眼神坚毅。那一双双眼眸里,闪烁的不知是照应的烛火,还是那归家的期盼。他的眼神流转到一双漂亮的眼睛上。这是他看过无数次的眼眸,他很秀气,却不羸弱,这一双泪眼里,倒映的全是贺兰最爱的光芒。他,郑悠尧,是贺兰的光。

        “驾!”

        “吁——”

        帐外火光围拢,马蹄声近在咫尺。

        郑悠尧独自走出大帐。

        高头大马上,是赵国的元帅赵毅。

        “郑悠尧,你随我过来。”郑悠尧依言前往,二人来到离大帐较远的山坡上。郑悠尧正要开口求情,还未开口,便听见一阵厮杀声,响彻天际。

        他一惊,赶忙回身望去,却听那声音,竟是从他的大帐内传来!!!他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向那马上的元帅,声嘶力竭地吼到:“你敢???”

        随即拔了剑,就朝身边的人不管不顾地一顿乱砍。

        “为什么杀我兄弟!为什么要杀他!”

        很快,赵毅的士兵就手持长矛,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他仍旧拼命地砍着,仿佛这样才能找回一丝力气。

        几十人的包围圈,都困不住这头发疯的野兽。

        “为什么要杀他们!赵毅,你告诉我!!!”

        铁骑很快绕着圈地围了上来,火把的光芒将这黑夜照亮得如同白昼。

        赵毅和他的亲卫逆着光,骑在马上,俯瞰在底下苦苦挣扎的郑悠尧。

        “郑悠尧,还不束手就擒!”

        郑悠尧眼中含泪,红血丝布满眼底,活像那发狂的豹子。他放下剑,死死盯着赵毅问道:“元帅,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何辜!”

        “有言在先,未成事便提头来见。”

        “赵元帅!”郑悠尧恶狠狠地嘶吼。

        “刚刚被您亲手杀死的赵卒,他们的冤魂,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精心挑选,准备上战场保家卫国、上阵杀敌、报效君恩的铁血男儿!”

        “如今,他们却死在赵国自己的刀剑下!天理难容啊!何其可悲啊!啊?!”

        “我刺杀失败,回来本就但求一死。可他们呢?他们又是为何?为何要死得如此屈辱,死得如此卑微?他们都是你们的同胞兄弟,亲朋手足!你告诉我啊!”

        赵毅垂眸,沉声道:“他们是为国捐躯。皇命难违,君恩浩荡。既是死士,就该有这般觉悟,这一日到来不过早晚而已!”

        “好一个皇命难违!好一个君恩浩荡!”郑悠尧仰天大笑,整个人摇摇欲坠。

        “悠尧的项上人头不足为惜,元帅,你拿去,复命吧!”

        说罢便要举刀自刎。

        “凤君切莫自误!”赵毅大吼。郑悠尧身后的小兵,眼疾手快,给了他一锤,将他的剑锋打下。

        郑悠尧整个人被打倒在地。

        “赵皇欺我、元帅误我、赵军弃我!天下之大,我郑悠尧竟无一处安身!何其讽刺!可悲可笑!”

        “凤君身怀大才,自有用武之地,你且珍重。”

        赵毅身边的亲卫赶忙道:“元帅可莫以一时之仁,恐有后患呐!”

        赵毅恍若未闻,打马离去。不过片刻,那熙熙攘攘的大军就消失在夜色中,独留他一人倒在这荒无人烟的黄土里。

        郑悠尧仰天长啸,泪流不止。

        他颤巍巍地起身,往那大帐走去。

        临近帐帘,他却连掀开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去看帐内的惨剧,他害怕看到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他更害怕看到那尚未瞑目的眼睛,会直直地瞪着他……

        他终是掀开这扇沉重的帐帘。

        那五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扭倒在地,每具尸体的身上都不止一个血窟窿。血洞大开,血红的血液像溪流般喷涌流通,整个帐内都是一片血红。

        “贺兰!贺兰!”

        他哭着奔过去,抱起早已咽气的贺兰尸体。他拼命用手按着他的伤口,只是那血水早已流干,任凭他再怎么按压包扎也无济于事。

        贺兰美丽的面容显得无比安静,紧闭的双眸下,是那精美的如小扇子的睫毛。他曾经还笑他长得比女子还秀丽,还招来他一顿豪打,直打得他哭爹喊娘,连连求饶。只是这双眼睛,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睁开。

        “贺兰!你醒醒!你别睡了!你别睡了!啊!!!”

        “贺兰你给老子起来啊!”

        郑悠尧拼命摇晃着怀里的人,直摇得他双臂都颤抖起来,仍旧换不来一丝一毫的回应。

        烛光仍旧亮着,摇摇晃晃,影影绰绰。光影投射到贺兰温柔的脸庞,仿佛让时光倒流回他们初识的模样。

        那已是十几年前,他们二人还皆是少年。

        “我叫贺兰,你叫什么?”那天他着一身白衣,翩翩少年,神采飞扬,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着问他。

        “我叫…郑,郑悠尧。”他一时看痴了去,回答得像个不太聪明的小结巴。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跟我贺兰当兄弟,我定会保护好你!”

        “好!”看着眼前的少年,浑身也没二两肉,能不能保护好他还两说呢,但他就是想答应他。

        当时他刚回郑家,一直不能适应那高门士族的规矩。还要经常遭受其它士族子弟的白眼,谁叫他是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呢?他咽不下这口气,不顾亲生爹娘反对,毅然决然地去从军,这才有了这次的遇见。

        “你为何要来参军?”郑悠尧看着贺兰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养的极好的富家公子。据他所知,没有哪个高门贵族的子弟愿意来受这军旅之苦。

        “我不想呆在那个家,所以就跑出来了。我又没啥本事,养不活自己,只能来参军了!”

        志同道合,一拍即合,英雄所见略同!二人当即惺惺相惜,称兄道弟起来。

        他一直以为像贺兰这般娇弱的身子,定是受不了几日,铁定回家哭爹喊娘。他甚至还私下和其它弟兄打赌,他赌他撑不过一个月,还押了一贯铜钱。后来被贺兰知道了,硬是同他酣畅淋漓地打上了一架。那一次他才发现,贺兰虽纤瘦但一点也不羸弱,打起人来,毫不拖泥带水,就论武艺上,比当年那时的他还高上许多。

        也是从那一次打架里,他被贺兰激发了不认输的脾气。他好歹长得比白白嫩嫩的贺兰英勇魁梧多了,在武艺上岂能被他看扁?他起早贪黑地训练,偷摸着学着将军们的招式,后来还凭借点聪明劲儿,拜了当年还不是元帅的赵毅为师。

        自此他的武艺大涨,更是学了兵法本事。每当他愈发觉得自己比得过贺兰时,他总能发现贺兰有那挖掘不完的本事。当他兴冲冲地找贺兰比武,终于心满意足地能撂倒贺兰,能将他按在地上摩擦时,却见贺兰倔强地面容,连求饶都不吭一声。这哪能满足他的胜负欲!自此他俩每每比武,他总以要让贺兰求饶为目标,倒也不用蛮力硬打,只可个劲地找他脆弱的地方薅。终于有一次,贺兰终是忍不住他这般黏腻的打法,被他压着摁倒地上时,服了软求了饶。明明只是一句干瘪的“我认输”,却让郑悠尧通体舒畅,甚至觉得心痒痒。

        年少的他哪知道什么叫喜欢,哪里明白这是男孩对心悦之人自然而然的悸动。所以当其它弟兄问到他,怎么总是抓着贺兰打架,还跟打情骂俏似的,惊得他一声怒吼否认,一连几天不跟那弟兄来往。也是这次意外的点拨,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他真的只是想赢过贺兰吗?明明还有那么多比他厉害的弟兄。他每次是真的想打架吗?明明打在贺兰身上的拳头还没他自己捶沙包来的重。那他为什么一直抓着贺兰不放呢?他想不明白。

        但是当晚他做了一个梦,让他如临大敌。

        后面的日子,他见到贺兰就绕道走。若不是贺兰坚持不懈地找上来,恐怕这变扭劲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贺兰找他对峙,那般坦荡利落,哪是那时在心里有绮念的他能招架的。几个回合下来,他便交了底。

        年轻的少年,在午后的树荫下,捏着拳头,红着耳朵,大声一吼:“我心悦你!贺兰,你听到了吗!我心悦你,所以我只能不见你,不然我怕我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贺兰懵了,傻傻站在原地,脸一下涨得通红。居然也有满腹经纶的贺兰招架不住的时候。那一天,他俩都落荒而逃。

        很久的时日里,他俩远远见了对方都会躲开。旁人以为他俩闹了龌龊,想从中劝和,却是遭来双方的闭口不言。得,好心当成驴肝肺,久而久之别人也就不劝了。

        本以为这段少年情谊就会无疾而终,直到那次边境摩擦。

        那次战场上,贺兰直直冲到他胸前,替他挡了那一只冷箭,他彻底害怕了。他哭着抱着贺兰冲过整个火光满天的战场,哭喊着让医师救他。他跪在他榻前,守了三天三夜。每当要合眼时,便拿小刀往小臂上扎上一刀。时至今日,那十六道疤痕还光荣地留在他的左臂,毕竟这是贺兰说的,他们的定情信物。

        等到贺兰睁眼的那刻,他胡子拉渣地凑过去,毫不分说地就吻上了他。他的动作其实极轻,只要贺兰轻轻推他,他就会马上离开。但是贺兰没有动作,只是在最初惊讶得睁大眼睛后,又默默闭上眼。那是他们的初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两颗青涩的心脏在相互靠拢。

        后来在旁人眼中他们和好了,又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兄弟。郑悠尧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而贺兰在那一箭的重伤下,永远失去了问鼎将位的资格。郑悠尧说他用一生去赔给他,贺兰答应了。

        贺兰逐渐退隐在他的身后,成为他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郑悠尧逐渐长成了赵国名将,成为他的将军,为他冲锋陷阵。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贺兰说:“悠尧,希望我们终有一天可以一同死在战场,为国捐躯,报效家国,哪怕马革裹尸还,亦或是黄沙掩骸骨,也是极好。或者三生有幸,我们能活下来,我们便去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去当教书先生,你当我的劈柴伙夫,如何?”

        “便是极好。”

        烛光摇曳,蜡油已经燃尽,火苗熄灭了。

        眼前人和那些鲜活而模糊的往事也随之破碎。曲终人散,天妒英才。那位如兰的绝世公子,在怀中永远地沉睡。

        这一夜,是刺骨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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