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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密室


徐程潜从来不知道自己重来一世,还能再次有这么失态的时候。但眼前的女子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期,那根锋利的银钗就这般静静地扎在她修长的脖颈上,而她已经没有了意识。

        什么时候,她将自己伤成了如此模样?她对他是有多大的恨,又是对她自己有大的绝望,才能毫不犹豫地往二人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扎上一刀。她伤了身,他失了心。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快醒醒,别睡…我求你了,别睡…玖卿!”

        徐程潜不顾自己跪伤在石地里的膝盖和暴雨劈头盖脸刮得生疼,抱起奄奄一息的唐玖卿往室内跑去。

        路上跑得太急,遇到门槛被绊住了,往前摔了一跤。他的身体却是比他的意识更早一步做出了反应。他在将怀中女子即将甩出去的一刻,硬生生扭转了前倾的身体,用手无意识地护在她的脑后,将自己腾空翻了个身,让女子稳稳落于他的怀中。而强行扭转的身体,生生折断了他卡在门缝中的脚踝。他重重地倒在了进屋的门槛上,整个腰腹被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伴随着一声轻响,恐怕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嘶啊————”他瞬间满头大汗,若不是为了救怀中女子,他恐怕已经痛晕了过去。也不知是他真的命大,还是祸害遗千年,他没伤到最致命的脊椎,只是将在落地前下意识支撑的右手肘骨撞得粉碎。

        “世子!!!!!”若不是他在屋内还留了待命的仆从,恐怕他俩今日真要成那共赴黄泉的怨侣鸳鸯。

        “救她…她死,你亡!”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他将命令转达给他最忠心的随仕。

        ……

        暴雨未歇,密密麻麻的雨水如那成串的珠帘,落在默契搬运着剩下残余火石的白家军和白筱翾身上。

        火石消除殆尽,戴夫子终于点燃了火把,带着大队步入窖中。

        将黑灰碎屑和碎石残骸一一搬开,终于露出了石窖原本的模样,虽然可以称得上面目全非。这是玉石场最大的一处洞窖,岩壁周围是玉石建成的环形平面,建筑材料被覆盖上了花岗岩的外壳才得以在大火中支撑住洞梁,不至于坍塌。

        整个白家军在戴夫子的指挥下有序地对各个角落进行勘查。祸兮福所倚,也正是这场大火,将那原本可能永远不见天日地密道外墙体给烧了个干净,露出裸露在外的,和整个玉石岩壁格格不入的花岗岩活门。这个活门本是被密封得死死的,其掩盖的外墙体是薄薄一层的玉石岩粉,混着泥沙尘土黏着在门体上,更因其在货架工具的背后,这么多年来,从未被人发现。

        密道长廊是范例式结构,除了顶部由坚固的岩石加固打造外,整条密道都是在天然形成的玉石山体巨石里开凿而成的。密道黝黑,没有一丝光亮和声响,恐怖得令人心慌。

        “戴夫子,这不是白家人开凿的密道…”白筱翾望着眼前之景,声音都颤抖了三分。“这是否可以证明,放火之人是从外面偷渡进来的,并非我白府之过。这是有人恶意纵火,才酿成这般人间悲剧!”看着有了自证清白的证据,白筱翾心中开始重燃希望。

        “非也、非也!殿下,恕臣直言,这条密道,不是自证清白的保命符,而是杀人诛心的催命符啊,殿下!”

        “哐当”一声,是白筱翾火把落地的声音。

        “什么?为什么…”

        “殿下,您的仇家当真心思歹毒!老夫自诩比旁人见识得广些,也是平生第一次见这般阴毒的手段!这条密道,说轻了是贵府以防万一的逃生通道,说重了……是白府私屯重甲,密谋造反的铁证啊。”

        “这如何会与造反有所牵连!且不说这密道并非白府所为,更遑论所谓屯兵必有武器和宽阔的陈兵场域,一条狭窄的密道,最多不过通行两人便是拥挤,又如何训练私兵之说!”白筱翾紧握成拳的双手在身侧不住颤抖。

        戴夫子叹息一声,摇头转身,朝那密道深处一指“殿下,您自己看看吧,这不是密道,而是一间宽阔的密室啊!”

        白筱翾朝里走去,这才发现,刚刚还狭窄的悠长通道,在走出几步后,变得豁然开朗,整个密室之大,建造之精妙,令人惊叹其工艺绝伦。但她在惊异的同时,又恐惧于白府何时何人,有能力造此等大型工程。冷汗,已汗湿衣襟。

        “殿下,这里有窗!可以打开!”白家军的声音在密室一端传来。只见在那人打开一扇极小的石窗滑轨后,哪怕是雨天并不刺眼的日光,一瞬间照射进来,照亮了密室内部的陈设。

        而借助这一束光线的入侵,更多扇小窗被打开,密室已成明堂。但偏偏这些并不起眼的小窗,在外被隐藏在茂密的秸秆从中,与外侧居民库房石屋的排气口相连,没有一丝违和感。

        而屋内被彻底照亮的同时,白筱翾的心脏被冰封至深潭谷底。

        在密室岩壁上凿出的整整齐齐的橱柜,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木箱,而被铜片包边加固的木箱里,又是整整齐齐的长剑长矛、铁甲盾牌……这些冰凉的武器,仿佛在沉默中冷笑,嘲笑白筱翾的年幼无知和愚蠢单纯。

        “这……怎么肯定!”

        的确,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可置信。如此精密完善的工程,不是任何白府外的仇敌能做到的。哪怕是守卫再松散的府邸,也断没有让仇家大张旗鼓地去大修密室的道理。

        好像不是徐程潜所为的认知,并没有让白筱翾松一口气,反而让她感到刺骨冰凉。

        仇敌,是白府内部的人!还是个能操纵完成如此巨大工程的人!

        吴乘垠?不对,他是前些时日才被阿兄留下的,之前都在战场,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造出如此密室。庄先生?不像,他若想害白府,不用等到今日,更不必用此等麻烦的手段,直接在仆从中收买几人,给她们下毒就可以一锅端了…而白府有此等权利、能力和时间的,还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被任何人知晓的,便再无一人。

        见鬼了。

        白筱翾深吸一口气,在这冰冷的密室里站定一刻。

        “戴先生…陈府,您暂时不能回去了。”白筱翾言罢,白家军就将目睹此景的戴夫子给扣押下来。

        “戴夫子赎罪,我无意取你性命。这本就不是我之罪,我自不会杀人灭口。只是在此事了结前,我必须控制您的行踪。不是不信任您的人品,而是为了防外面的人,为获取情报而加害于您,白家军是保护您的人。”

        白筱翾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番冷静自持的勇气,杀头的镰刀已经落于颈间,而她居然还能为了控制情报,而在此收拾残局。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她的变化,她,长大了。

        “白家军听令!给我把这些个破铜烂铁全部砸光!再把这密道给我填满了!”

        “白家军领命!!!”

        白家军眼中含泪含怒,就是被控制在一旁的戴夫子,都面露惊色。

        冷到极致会感到浑身灼热难忍,逼到绝境也会绝地求生。白筱翾从不是攀附寄生的菟丝花,而是那迎风傲雪的青柏。她,绝不认输。

        白家军开始整肃有序地毁坏武器铁甲,将无法销毁的残骸全部偷偷运至另一侧的熔炉室里,烧高温度,溶解殆尽,成为一缸缸通红的铁水。铁水被倾倒入密室岩壁,将侧壁的一个个小窗给封了个干净。而这一切都被暴雨声掩盖了彻底。

        雨水是见证者。

        虽然武器可以被销毁,但偌大的密室,却不是一日可以填补满的,她仍旧无法给出一个能说服皇帝的解释。

        毕竟,白府的叛徒,仍旧是白府的罪孽。而白府的罪,最终会让她无辜的阿兄来背。

        一日的期限在不断接近,马上新的一日的太阳也要落下山头,死亡的钟声就要敲响。

        还有最多一个时辰。

        白筱翾看着仍在费力填补着密道的白家军们,看着他们杯水车薪的劳作,满心只余悲凉。起码,她不能带着他们一起赴死。

        “白家军,听我号令,马上停手,打道回府,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府半步!”

        “殿下?这密道尚留一线未满,密室更是中空,为何停手!”

        “你们相信我吗?”

        “白家军誓死守护殿下!追随殿下!相信殿下!”

        “如此便好,我对你们也是同样的心情。你们都是我白府的家人,也是白府剩下的手无寸铁的无辜群众,最后的屏障!你们既知我是和亲公主,就应该知道,我的小命是暂时给不了阎王爷的。我不告诉你们原因,是因为在现在的处境里,知道的越少,命能越长些。”

        白家军闻之,全都默然,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背过身去逆着光线,看不清神色。只能依稀见到有人抬起手臂,使劲擦着脸…

        密室是无法填满的,她早已预料。她早就偷偷命她阿兄留给她的暗卫回白府,给她取来最后的救命稻草。

        白家军都被勒令返回白府待命,戴夫子也被伪装在其中,暂被留在了白府。

        只见在暴雨中,几辆非常庞大的货运板车,在往这玉石场里缓缓袭来,车上装着满满的粮食衣物、银钱器具,说是白府给灾民的补助,聊表些许歉意。

        物资很快吸引了所有灾民的注意力,人群开始朝货车涌来,原本拥挤的焦土泥地,变成一片踩踏出深深浅浅坑洼的空地,只余满目苍凉。

        几名家仆打扮的人,像是领头的,在吩咐着其他仆从分发物资,维持秩序。灾民和仆从拥挤在一团,根本没人注意到,人群中一个身着朴素的男子,怀中抱着刚刚领来的布衣包裹,朝窑洞方向走去。

        男人进入密室,打开布衣包裹,居然是白筱翾父亲的骨灰盒!白启没有完整的尸身,被她娘要求火葬了。这个惊人之举,当时激起一阵轩然大波。

        她却明白,这是父亲的遗愿。让他归于无尽的风中,是这名伟大的战士最后的浪漫。只是还没等她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她却要将父亲暂时留在这个冰冷的角落了。

        都说父母是最无私的爱,那便是身死离去,也用最后的尸身来守护子女的安全。这就是天意吗?

        这个密室的代价,白筱翾赌不起,哪怕元帝只有一成的可能知道,她也必须提前做出防范。密室没法填满,而她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她父亲、战神白启的陵墓。

        这是阿蒙神的信仰,将尸身或是骨灰封锁在岩石铁水浇灌而成的密室,用玉岩铸造外墙,灵魂便会转世,步入最美好的轮回。阿蒙神,不是元国普遍价值的信仰,那只是父亲出生的地方,一个并不出名的美好传说。白启的诞生地,是河流潮汐涨落反复之地,土地肥美,但也旱涝频发。阿蒙神,是羊头人身的太阳,是河神的主宰,是艰难生存的百姓,最后的慰藉。

        她知道,最后一个时辰,她能做到的,不过是不让敌人致命的污蔑造反奸计得逞。而火石爆炸的污名,却来不及洗清了。她不求白府能继续保住爵位,只求能留住白府上下性命的愿望,恐怕如今也难以实现。

        再坚强的女孩,这时也流下泪来。

        她的太阳,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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