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3章
夜色凄清,廊上的宫灯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脆弱不堪。
有一人狂奔在寒夜里,跌跌撞撞。
甫一听完太医的回禀,君屹便消失在了承天殿,他只身一人穿梭在宫宇之间,手不知怎么磕破了,整洁的龙袍也沾了灰,什么轿辇、宫人、帝王威仪,统统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脑海里始终回响着太医的话,那句‘不好了’割裂耳膜,撕扯着他的心,每每他体会到了痛,便会有更痛、更绝望的事在等他。
承天殿与立政殿只有数墙之隔,平日里几步便能到,可如今却好似隔着天堑,哪怕君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好似永远无法到达,他永远无法到达她身边。
时间很慢,呼出的浊气化成白雾,取而代之的是空气被吸入肺里,可那明明是空气,却如同冰冷的湖水,憋闷、窒痛,犹如利刃在胸腔里翻卷,伴着腥气。
墨发被风吹乱,君屹面上湿漉漉的,心里不停在呐喊。
不要,不要!
君屹不知道太医那句‘不好’究竟是何意思,他不知道他们是唤他去裁决她的生死,还是来向他报丧,他只记得太医说她熬不过明日。
她如何能熬不过明日?
他才刚刚知晓她的身份!
到达立政殿的那一刻,君屹浑身都打着颤,他看着床榻上复又被血水浸泡着的人,一时愣在了原地。
“陛下——”
太医突然避让开来,惶恐跪倒一片,君屹并未注意到他们。
他虚着步子往前挪,呆怔着看着榻上双眸紧闭的人,他看清了她的全貌,她又在吐血,时不时呛咳,无力睁开的眼上睫毛被血珠压垮,浅色的枕头被血染透,鲜艳的颜色红得刺眼。
意识尚未从惊惧中脱离,身体已然奔向了她身边,‘咚’的一声闷响,君屹脱力跪在榻前,咫尺之遥,他却不敢碰她。
他颤抖着向她伸出手,呼吸艰涩,他想喊她,干涸苍白的唇瓣几经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在心里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泪水决堤。
染血的面庞使他又想起了方才在承天殿看到的一切,难怪从前他总觉得熟悉,明明她容貌肖似清漪,他却总能在她身上看到另一人的影子。
她就是他的十九啊,是他日夜思念所爱之人!
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为了他一次次涉险,她从不要求回报,他却害得她变成了这幅模样。
从前不知她身份,那浅薄的愧疚和不在意,尽数在知晓一切的这刻,膨胀转变成了痛彻骨髓的崩溃绝望。
谁说没有报应?
那不一定立即摧毁作孽者的肉体,却会让他在精神上先一步感同身受,千倍万倍,而这只是个开始。
君屹猩红着眼,泪水不断下坠,他总也不敢触碰司丝,像是一碰,她便会被弄伤,瘦削的脸庞,凸出的骨头……她怎么就瘦成了这样?
君屹见惯了濒死之人,对死亡的来临尤其敏锐,眼前之人满身疲惫萧索、面如死灰,凋零毁败之相极其明显,那已然应了太医的那句话——她撑不过明日。
巨大的恐慌袭上他的心,君屹迫切地想要哀求,想要唤醒她求生的意志,他呜咽着,捂着胸口大口喘息,像个手足无措、无助的孩子,他甚至忘了榻前跪了满地的太医,忘了他们早前提出的建议。
直至他找回了自己声音,他终于如愿喊出了她的名字。
“十九……莫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十九你醒醒好吗?我求你!我求你看看我,我才知晓是你,莫要再离开我!”
君屹话里满是颤抖的惧意,可她根本不理他,血水从她嘴角溢下,那么的急迫、源源不断,好似她一刻也不想在这满是算计背叛的冰冷世界停留,不想见到他。
君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如何能让她走?
他还没告诉她他知道了一切,他还没告诉她他有多思念她,他还没道歉……他没做的事太多太多,她怎么能走?
她必须活着,他要她活着!
他上了榻,将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揽在怀里,那僵冷的触感让他眼眶酸疼,他强忍泪意,低下头。
却见她歪垂着脑袋无力靠在他胸口,任他怎样哀求都没反应,他轻拍着她的脸颊,明明是想唤醒她,却不敢用力。
“十九,你莫要这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十九,我的心口好疼,我喘不上气……”
君屹张开嘴,好似在拼命汲取那一点微薄的空气,他企图用自己的可怜博取司丝的同情。
从前这招屡试不爽,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无论她有多生气,只要他说一句疼,她便会放下一切跑来他身边。
她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她一定不会不管他,她最在意他了!
可他却忘了,早在她和亲嫁入了南陵开始,他就再未在她眼中看到有关他的任何感情,同情、心疼、爱……
那消失殆尽的爱意曾叫他好奇,他怀疑过、琢磨过,可终是懒得理会。
君屹突然跪在榻前,一前一后,在场的太医宫人也都跟着呼呼啦叩首,直到君屹上了榻,哀求示弱的哭喊一声声传来,也始终不曾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太医们震惊不已,心里焦急惶惑,见证了皇帝这般狼狈的模样,他们这一生怕是要走到头了。
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明明不久前才松口允许他们放弃,如今却又哭成这样,那悲痛凄厉的喊声,俨然是心爱之人将要逝去时才会有的表现。
明明从前不爱、不在意,怎的突然成了这样?
太医不知前事,只知若再这么耽搁下去,皇后必死无疑!
莫说撑到明日了,今夜人就会咽气,到那时,他们这满宫的人都别想有活路!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皇后仁善,说不定醒来会替他们求情。
这般想着,为首的顾太医跪爬到了榻前。
“陛下,下官恳请陛下召巫医入宫,事态紧急,再拖、再拖恐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无了!”
顾太医的哀喊传来,君屹这才陡然惊觉身边还有太医在场,他快速扫了一眼,眼里闪起光亮。
但见他们跪了一地,他怒声吼道:“你们愣着做什么?愣着做什么!救人啊!”
众人却一动未动,头颅缩得更低。
只有顾太医一人胆敢出声,他再一次提起了巫医的事。
君屹怒火中烧,“那便去请!”
便也是这一吼,他意识恢复了些许清明,眸中光亮转瞬熄灭,他像是断片的人突然想起前事,面色骤变。
“不,不能用蛊……”
君屹摇头拒绝,他自己身中蛊毒,他知道蛊毒发作时有多痛苦,如今她这般纤弱,她受不住的,他也不能让她再受那些苦!
那蛊毒无解,根本不是根治之法,那会将她推入另一个泥潭,她不会愿意自己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会恨死他的,她气性大,如此便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不要她躲着他!
君屹临阵反悔,顾太医见状心焦不已,“可若不请巫医入宫诊治,错过了机会,娘娘她……”
难听的话,顾太医不敢说出口,他生怕背上诅咒之名,被君屹泄愤砍去脑袋。
“不,不行……”
君屹却根本没听他说话,他好似魔怔了,只呐呐这一句,他抱着司丝,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眸中泪光闪烁,语调似哀似怜,进退两难。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像是怕人消失,又怕有人再伤害她,偏执又胆怯。
情况似已无法逆转,顾太医再没言语,他认命般跪在地上,默默想着早前交代的后事可否齐全,家中的小辈可曾安顿好。
可饶是他早有了赴死的准备,真到这一刻,他心中仍是久难平复。
便也在这时,昆山走了进来,他看着榻上二人,一派从容,浅笑道:“草民今有一法,可保娘娘无虞!”
……
一刻钟后,君屹、阿喜,连同顾太医等人离开司丝的卧房,站在了正殿。
方才在里面,昆山直言他有法子救治司丝,方法详实细致,有理有据,明确了司丝苏醒的时机,他坦言司丝命格强劲,断不会绝命于此,让众人莫要担忧。
君屹并不信任昆山,他原想留下守着司丝,可屏退众人是昆山唯一的要求,他以性命作担保,笃言人一定会平安无事。
千钧一发之际,事关司丝的生死,君屹不得不妥协。
可是哪怕有了昆山的保证,君屹依旧手脚发软,心中不安。
过去半年,他尝尽了没有她的滋味,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若再失去,这比一开始就失去更痛苦、更残忍。
她不能在他最爱她时离开,永远不能离开。
一行人站定在澄明的大殿内,人数众多,却没有一丝杂音,在场之人无一不怕惹怒君屹,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可该来的总会来。
“半个时辰前人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低沉嘶哑的话音里颤意尚未散尽,却已然能让人察觉到杀意的威吓,太医立时跪了一地,齐声高呼,“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此事不用解释,君屹也知是这些人自作主张做了什么,他们约莫是太过贪生怕死,孤注一掷,却不想弄巧成拙。
便像当初,他们误以为他对司丝不在意,便不约而同默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延误了救治时机,致使她情况恶化,若非是清漪坦白了她的身份,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她。
君屹恨极了这些人捧高踩低的丑恶嘴脸,司丝生死未卜,凌迟般的钝痛使得他思绪混乱,弑杀的欲望在心里冲撞。
而他也遵从内心这般做了。
他不耐烦挥挥手,冷声道:“拖出去吧,统统斩了。”
轻飘飘一句决定了在场所有人的命运,他甚至不过问在场的究竟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人持反对的态度。
他只知道是他们联合起来害了她,她明明可以安稳度过今日的,她可以陪他更久一点,不必受制于人。
是他们!是这些贪生怕死的家伙害了她!
此令一下,立刻有守在殿外的禁军涌入,冷硬面容,泛着寒光的兵器……见此一幕,太医们扑簌簌跪地。
“陛下开恩!”
“陛下饶命,下官知错了!”
哀求的话登时响彻大殿,君屹听了更觉头疼,十一见状厉声道:“速速拖下去!”
“是!”
太医一个个被拖出大殿,死局已定,有人不甘心仍在哭嚎乞求,也有人恼羞成怒狂笑谩骂起来。
禁军一听立即无助那些人的嘴,却还是有几句传入了君屹耳中。
“君屹竖子!暴君!杀业果报,你迟早遭报应!”
“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我南陵的王!”
“报应不爽,总有一日你也会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君屹闻言略微出神,失去一切,报应……
“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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