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伏神钟
三途河岸。
落英缓了良久才恢复镇定，耒华在一旁用法力帮她烘干衣服，她道：“耒华，谢谢你救我。”
耒华温声：“你有没有感觉好点？”
“好多了。”
落英起身打量周遭，此刻他们正在岸边的一处汀地上。果然还没有出冥界，她心里苦恼，这可怎么是好，总不可能在这里天天和妖魔鬼怪做邻居吧，她怕了。她平生最怕不干净的东西，这鬼怪遍布的冥界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耒华，现在我们没有冥船，该怎么才能去黄泉路出口？”她问。
“无妨，我自有办法。”
耒华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令落英稍感踏实，毕竟怎么说也是玉帝级别的神仙，折戟在一条小河里岂不是笑话。虽然目前她对他也没有很大信心，但眼下也只能指望他了。“那我们快走吧。”她道。
耒华起身往一个方向走去，落英急忙跟上他，不久却发现端倪：“耒华，黄泉路在三途河下游，我们不是应该走那边吗？”指着一个方向。
“我知道，”耒华淡淡道，“先不急去黄泉路出口，群仙宴上，阎王禀报，前往阎王殿报道转世的鬼魂越来越少，数万鬼魂凭空消失，派鬼差几番查探却什么也查不出，觉得很蹊跷，希望九重天派人彻查此事，众仙推我调查，”耒华边走边说，“我本来打算几日后再来的，如今既然来了，就顺便调查一下此事。”
“你们神仙办事我一个凡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落英看着耒华陪笑，“不如你先把我送到黄泉路出口，我在上面等你，好不好？”
这个鬼地方她真的一刻也不想多呆。
“黄泉路出口附近是妖魔横生之处，你一个人在哪里也不安全，还是一起吧。”耒华道。
“好吧。”落英点点头。虽然她很想离开这里，但是耒华说的也有道理，她一没法力二没体力的，真的遇到什么不干净的反而麻烦，还不如跟在耒华身边，毕竟他的法力似乎挺强的，遇到什么也不怕。
·
两人走了一会，远远便看见一处山谷，隐隐有屋舍冒出袅袅炊烟。“耒华那是什么？”落英惊异道，“村吗？”
“的确是村。”
“冥界怎会有村？”
“其实冥界和凡人们想象的不一样，凡人认为冥界是人死后投胎转世的中间场所，只有地府和地狱，其实不然，冥界也和凡间一样，是一块巨大的大陆，有山川，有河流，有湖泊，也有部落、种族和国家。”
落英“哦”了声。
耒华接着说：“地府和地狱其实只是上古时期神族和冥界各族缔结条约设立的管理凡人轮回的机构，只是冥界很小的一小部分。”
“而冥界各族，例如魔族、妖族、青丘族等都共同生活在冥界大陆上。”耒华指了指山谷，“前面那个村落，应该就是冥界某一部族的聚居点，看样子像是个阳鬼村，我们正可以去探查一番。”
落英疑惑：“什么是阳鬼？”
“阳鬼是鬼魂的一种，鬼魂分为阴鬼和阳鬼，阴鬼就是凡人自然死亡形成的鬼魂，这种鬼魂进入冥界后，除去生前罪大恶极需要入地狱受刑的，一般能立刻投胎转世。而阳鬼与阴鬼不同，阳鬼是那些非正常死亡形成的鬼魂，因为这些鬼魂并非自然死亡，在生死薄上还有阳寿，所以进入冥界后并不能马上投胎转世，而是要等到生死薄上记载的阳寿尽了之后才能投胎转世。
“是以这些阳鬼长期逗留冥界，等待着转世投胎，和凡人一样，他们喜欢群居生活，久而久之形成了村庄甚至城市。”
此行虽然有惊吓，但也见识了很多话本上没有的东西，落英觉得挺有意思的，了然道：“原来是这样。”
两人继续往前走，进得村子，只见村内布局与屋子样式与凡间普通村落无异，然而诡异的是，偌大的村子竟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两人绕到后山偏僻处，又见几间村舍，内里却仍然空无一人。
“怎么都没人？”落英疑惑。
耒华沉吟：“我原本以为投胎鬼魂减少是地府统计有误，现在看来确有蹊跷。”
落英道：“这些鬼魂去了哪里呢？”
“不知道，”耒华摇头，“走，我们再去别的村子看看。”
“二位是？”
两人正欲离开，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落英转身，差点没被吓死。
眼前的人面色煞白，就跟当初在凡间追杀他们的那个妖怪一样白，白得不自然，白得瘆人。甚至比那妖怪还要更恐怖些，婆娑山那妖怪只是脸白了些，至少还有人的模样，可是眼前这个却人样全无：眼睛爆突，鲜红的舌头拖出老长，皮肤干褶……
如斯渗人！
如果说当初在婆娑山她分不出是人是鬼还情有可原，那么此时再看不出眼前是什么东西，她真的就无可救药——眼前这个，明显是鬼！
“啊——”
落英后知后觉地大叫一声，迅速躲到耒华身后。
“姑娘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那鬼开口，声音却温和，上前对耒华一揖，“参见帝君。”
“这里怎么回事？”耒华问。
“这里不方便说话，请帝君寒舍里说话。”那鬼躬身作出有请状。
昏暗的屋舍内，耒华与落英和那鬼相对而坐。望着面前爆凸的双眼和没有半丝血色的脸，落英不禁一哆嗦，挨耒华更近，耒华抚了抚她的背，温声：“别怕，没事的。”
落英突然感觉心里一暖，乖巧点点头。耒华看向那鬼，正色道：“这里到底怎么回事，村里的其他阳鬼去哪里了？”
那鬼闻言竟开始抹泪，呜咽起来：“帝君您也看到了，这里是一个阳鬼村，原本聚居很多阳鬼，可是近年来魔族大量掠走我们，吞食我们来提升功力，此处原本是冥界较大的一个阳鬼聚居地，经过几年的捕杀，变成了如今这幅空荡荡的模样，如今这里仅剩老朽这一个阳鬼了。”
落英惊恐地发现，这个鬼抹的泪竟然是一道道流淌的血！心里一紧，紧紧挽着耒华的手臂。耒华也不管她，正色道：
“果然是魔族干的，难怪人间近年来新出生的人口变少了，原来是转生的鬼魂被魔族截了去。”
“魔族太过分了！”耒华微怒，“长此以往三界必然秩序大乱。”
“可不是嘛，简直太缺德了，我们这些阳鬼本来就够艰难的了，好不容易熬到能转世投胎，魔族这么一弄，就万劫不复了！”那阳鬼涕泗横流，“请帝君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说着就要跪下，耒华连忙扶起他：“放心，维护三界安宁是天族的责任，本君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
了解情况之后，耒华带着落英准备去魔族打探一番，临走时那阳鬼却挽留：“帝君且慢，喝口茶再走罢。”
耒华看了一眼落英，凡人之躯不比神仙，行了一天路，想必她应该也渴了，于是点点头。
两人坐在桌边等着上茶，落英怯怯道：“耒华我们还是走吧，我不渴的。”
这个恐怖的屋子她一刻也不想多呆，更何况还不知道一会儿上的是茶呢还是血水，还是先走为妙。
耒华：“后面还要去其他地方调查，路上难免会渴，先喝些罢。”看出她的顾虑，微笑道，“放心，阳鬼生活习惯和凡人相似，喝的是茶水。”
听耒华这么说，落英觉得踏实了些，“哦”了一声，突然听见有响动，耒华猛然一把推开她，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旁边的墙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出一个大窟窿。
落英吓懵了，朝着那股力量的来处看去，只见刚才那阳鬼猛然冲着他们微笑。
耒华眯眼看向那鬼：“你是……”
整个屋子摇摇欲塌，来不及多想什么，耒华拉着落英一跃冲破屋顶，“轰隆！”一声，两人前脚刚落屋前，村舍顷刻倒塌成废墟，泛起浓烈灰尘。
那阳鬼从废墟中走出来，只见他身体里冒出一缕黑烟，黑烟离体，躯体瞬间变得松松垮垮，如皮般蜕去，在地上塌成一团。
离体的黑烟慢慢地形成一个一个人形，那人面目比刚才那阳鬼更加可怕，整张脸白得像白瓷，没有嘴巴也没有鼻子，整张脸只有一双眼，而仅有的双眼也没有眼珠，像两个黑洞一样，空洞洞地挂在面皮上。
耒华睁大眼睛：“荧惑浅离，竟然是你！”
荧惑浅离，魔族大护法，也是魔族地位仅次于魔尊的二号人物，是魔族法力第二强的魔，音律和伪装藏匿之术冠绝三界，一旦被其附体，他将快速与宿主躯体融为一体，隐匿原本强大的魔息，再配合高超的伪装术，外界很难察觉任何异样，即使上神也难辨别真假，以前几次天魔大战，他就一贯喜欢附身在天将身上，潜入天界阵营探听军情，给天界造成了不少麻烦。
对于荧惑浅离的这些本领，耒华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此刻让他震惊的是荧惑浅离竟然能附身在鬼魂身上。附身之类的法术一向只能附在生命实体之上，而魂魄根本就没有生命，没想到荧惑浅离不仅也能附上去，而且还伪装得那样自然，那样不露一丝破绽。
“没错，是我。”荧惑浅离阴阳怪气，“很意外吧，我的耒华帝君！”
没有嘴巴和鼻子，也没有眼珠子，白纸一般的脸皮让人分不清他此时到底是什么神情，但是落英能感觉他在笑，诡异的笑，带着挑衅地笑。
“多日不见，手段见涨，竟连本君也被你蒙骗。”
“帝君您真是过奖了。”荧惑浅离恭敬作揖，“折杀小魔。”似在赔笑。
突然，地上那个刚刚被他附身的阳鬼化成一堆灰烬。耒华知道，被荧惑浅离附身之后，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鬼怪皆生机全无，心知这个阳鬼再无转世投胎的机会，心下不由震怒。
“混账！天界早已和冥界各族缔结条约，冥界各族不得干扰地府地狱的正常运转，而今你们魔族公然违背条约，难道是想与三界为敌吗？”
“是又怎么样，”荧惑浅离轻嗤一声，“只不过吸食几个鬼魂提升了一下功力而已，帝君此话未免言重。”
耒华怒不可遏：“孽障！不知悔改，看本君今日不教你命丧当场！”说罢召唤绯云剑向荧惑浅离攻过去。
荧惑浅离虽然是魔族法力第二强的魔，可实力终究比之魔尊差了很多，更遑论耒华，三五下就被耒华制服。他匍匐在地上，没有五官的面皮上嘴的位置渗出细密的血珠子，血珠子慢慢成股淌下，就像红色颜料在宣纸上慢慢洇开一般，诡异而可怖。
落英看得头皮发麻，紧紧躲在耒华身后。耒华提剑指着荧惑浅离：
“孽障，今日本君就用你性命偿还这几年被你们残害的冥界鬼魂，你可有异议？”
荧惑浅离突然嗤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杀得了我？”手里突然变出一个东西扔向两人。
瞬间，一个透明的巨大钟体从天而降。
“伏神钟！”
耒华拉着落英便飞，然而还是来不及，巨钟落下的速度远比折光术快，一瞬间将两人罩住。
一切来得太快，落英整个人处于发懵状态，直到听到“滋滋”的电流声才反应过来。她看看四周，他们被罩在一个钟形的透明罩子里，钟壁上闪烁着披离的紫色雷电，刚才听到的“滋滋”声就是这些紫电发出的。
前一秒他们还胜券在握，没想到现在情况相反，落英心里不由苦闷，耒华将她护在身后，温声：“没事。”
若是寻常结界，他倒可以凭借折光术瞬移出去，可是伏神钟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折光术对它无效。耒华环视四周结界，心下也无底，抛出手中的剑分裂成上百柄猛凿钟壁，然而钟壁坚硬无比，一条缝隙也凿不出。
荧惑浅离自地上爬起来，站在伏神钟外面，白色面皮上仍然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嗤笑：“别白费力气了帝君，伏神钟是上古神器，刀兵不破，就凭你们也妄想打开？”
一束明亮的白光突然从不远处的山谷里缓缓上升，如流星般拖着长长尾巴，照亮整个冥界天空。
三人皆抬首。
那方向？青丘狐族？耒华望着那束白光，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不，不可能！
“看来魔尊他们开始行动了。”看着那束白光，荧惑浅离声音里满是兴奋，“你们就乖乖待在这儿吧，等本座助魔尊拿下青丘再来收拾你们！”
荧惑浅离说完便朝那白光发出的山谷飞去。
心里不安被坐实，耒华后知后觉，终于明白魔族的意图，声东击西引他至此用神器困住，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青丘狐族。
事实上，他们的目标一直是青丘狐族，他早该想到的！
落英起身跑去撞钟壁，企图撞出一个出口，被钟体反弹摔在地上几次之后，知道是自己天真了，索性也就放弃，瘫坐地上看向身旁唯一的指望：“耒华，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再试试。”耒华捻诀，绯云剑的数量又多了一倍，不停凿击钟壁和钟顶，能明显感觉到剑气增强不少，然而还是一条缝也没有凿出来。
到底行不行啊？落英无力看着四周坚韧的钟壁，唯一的指望似乎也不太行，心里的绝望油然而生，但她觉得越是这种时候心态越不能崩，于是找话题转移注意力。
“耒华，刚才那束白光是什么啊？”
“那是往生极光，”耒华边施法凿击钟体边说，“上仙死亡后，其躯体上升燃烧发出的光芒。”
本以为是烟花什么的，耒华说得离奇，落英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好奇心上来：“啊？冥界也有神仙么？”
“有的，冥界青丘狐族就属于仙族。”
耒华看向光束升起的方向，叹口气：“只是冥界向来是妖魔的天下，又怎会容得下仙族异类，如今看来，魔族已经率先行动了。”
魔族和狐族的恩怨由来已久。上古时期，天地间一片混乱，三界未完全形成，魔帝煞穹统一冥界，带领冥界众族与神族争夺天宫领地。青丘狐族原本是魔族的一个部族，大战前却突然倒戈，秘密向神族泄露军情，导致冥界联军在大战中遭到天兵精准埋伏，支援不及，最终魔帝被众神联合封印，冥界惨败。
因狐族与神族有约定，此事原极为隐秘，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冥界各族竟得知狐族泄密之事，一时群情激愤，纷纷开始抵制狐族。
战败后的冥界各族虽时有倾轧，但在抵制狐族方面态度却出奇一致，要么歧视，要么孤立，要么驱赶。其中属魔族做法最为极端，凡遇到狐族一律绞杀。十五万年前，魔族对狐族展开大规模屠杀，最终天族派天兵镇压才得以平息。
考虑到狐族已为冥界所不容，再与冥界其他部族混居也不合适，天族便划分青丘翡冷城给狐族作为都城建国，将并狐族纳入天族范畴。
如此十几万年来，冥界各族和狐族也算相安无事。没想到今天还是爆发了。
耒华心里五味杂陈。十几万年的时间，足够普通妖魔更迭十几代，也足够抹去很多人和很多事，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仇恨，没想到却是变本加厉。
有些仇恨，大概时间也无法抹平吧。
落英站起身：“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去帮帮狐族？”
话一说出口，她便觉得自己天真了，他们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魔族将我们困在这里，目的是想拖住我们，我们当务之急是——”
“嘤嘤……”
两人正说话间，远方山谷方向突然传来阵阵狐狸悲鸣，紧接着一束束光束次第从山谷里飞出，如连绵不绝的烟火，将昏黑的冥界天空照得透亮。
“不好！魔族向青丘发起总攻了！”耒华大惊，使尽全身法力变出许多分身，每个分身皆手持绯云剑飞身猛劈钟壁，然而钟壁坚韧无比，一点作用都没有。
不仅没有作用，伏神钟反而急剧收缩，钟顶聚集大量煞气。无数锋利刀片掺杂在昏黑的煞气中，飞速旋转，极速向两人吞噬下来。
这么多刀片，那不得被绞成肉酱！落英害怕地将双手挡在头顶。呜呜呜，她还有很多好吃的没吃，还有好多的话本没看呢，没想到今天就要结果在这个鬼地方，呜呜呜……
伏神钟越收越紧，头顶的煞气也越来越近，落英的手臂被煞气狠狠拉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好疼啊！”她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然而却惊奇地发现头顶漆黑一团的煞气突然消散，伏神钟也停止了收缩。
想不到她的血还能解伏神钟？落英兀自好奇之际，伏神钟突然“嘭”地一声炸裂开来。无数碎片重新聚集成一个小钟，飞到耒华手中。
“这就是伏神钟？”落英忘记疼痛，好奇地看着耒华手中的小钟，拳头大小，通体透明，浑身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
“嗯。”耒华点头，将伏神钟收入袖中，拉过落英的手臂查看伤口，“没事吧？”
“没事，”落英微笑，“就是有点疼。”
耒华不语，右手轻轻抚过，落英手臂上的伤口便自动愈合。
看着快速愈合的伤口，落英道：“谢谢啊。”
“走吧。”
两人向青丘方向飞去。
天空不断有光束上升，光芒刺得落英睁不开眼，她紧闭着眼，紧紧躲在耒华身后。
越往前飞，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浓重。飞了半晌之后，耒华突然停下来，想是到青丘了，落英终于感到光线不那样强烈，于是便睁开眼，然而眼前一幕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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