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8雪夜火光
夕阳将树枝蜿蜒的影子打在了纸糊的窗子上,窗外那随着准备晚饭的锅碗瓢盆叮当响声,还有那饭菜烟火的温软气息一起传来的书声,让温斯基觉得自己许是已经在昨夜那场大雪后发烧烧坏了脑袋。
昨夜的风很大,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黑白,还有被狂风裹挟着如同刀刃一样打在人脸上的雪片。
带着破空声呼啸着的寒风里,即使是喊出口的话都难以被清晰地传达。而在这突如其来的降温带来的暴雪中,刚刚入眠的矿场被尖锐的哨声划破了梦境。
“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所有人全部穿好衣服起床!全部穿衣服起床!”
急促的脚步声中没搞清楚状况的人们在黑暗里互相推搡,而就在这一片带着睡眼惺忪和对室友踩了自己脚拿错了自己裤子咒骂的混乱夜色里,温斯基隐隐约约听到细微的嘎吱声,在自己的头顶上方随着风一下一下地不断加剧。
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温斯基抬手一摸,带着颗粒感的冰凉从指腹传来。
是夹杂着腐烂木屑的雪花。
还没睡醒的大脑尚未想起来这是什么声音,本能的危机预感已经让他全身寒毛炸起。顾不上想这么多,一嗓子充满爆破力的快跑将三四间相邻宿舍的人全喊了出来。
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雪里,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整齐的人们刚想骂这大半夜不睡觉是要干什么,木制结构断裂倒塌的声音就先于他们发了出来。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目光一瞬间汇集到了一起,然后方才反应过来——如果刚才没有跑,此刻怕是没机会站在这里心有余悸了。
“人——人都在这吧!这几间宿舍里有人没出来的吗?!”
举着火把从旧宿舍区后面一排冲过来的帝姬殿下嘴里还叼着那金属哨子,橘色的火光映出她年轻的脸庞上那焦急的神情。
来不及梳好的白色长发与那女仆装的裙摆一同在呼啸北风中翻飞,被摇动火光映上橘红。
“别愣着!我问你们有没有人出事!站在这里的所有人依次报数清点伤员!快点啊!别给我行礼了给我报数点人头啊!”
此刻的众人这才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彻底回过神,而帝姬已经在随手把火把塞给了离她最近的人之后,迅速交代完“清点完没事赶快去那边新宿舍躲雪就说是我让的——有人受伤就去那边宿舍旁白的办公室找萝丝处理!所有事情必须上报任何人不得擅自离队”,就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向另一边的其余宿舍区。
帝姬的命令被呼啸的寒风吹的难以听得真切,飘摇火光中她在那雪地中一脚深一脚浅却一步不肯停下地大步向前。
帝姬在奔跑的同时空出右手,抽出左臂夹着的木棒。在即将跑出火把照明范围的刹那下一团火光在她掌心亮起,照亮了下一片黑色夜幕下的雪地。
哨声尖锐。
当暴风雪过后那宁静的清晨来临,青蓝的晨光在清脆细碎的鸟鸣中,落在了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冬日大地上,挤在一起度过了整个不眠之夜的人们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彻夜的风雪将几间本就已经是危房的旧宿舍彻底压塌,幸而在此之前帝姬已经让矿场新招募的工人加紧建造新的宿舍区,才没有导致出现有人没地方住的窘迫状况。
不过大抵是得挤一挤了。
可这并不能让人们觉得难以置信——他们本就是逃荒灾民。说句难听的,官府能给他们一口饭还不追究流民问题将他们罚没为奴已经是令人感念的恩德了。
更何况昨夜帝姬那风雪中与侍女一同亲自奔走、用哨声划破夜空与危险的身影,更是让所有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时,一种温暖而酸涩的动容在不约而同间从胸膛弥漫直至鼻梁与眼眶。
可一切还远远不止于此。
在众人自觉后退避让出那房屋中心的地铺边,在马灯烛火轻摇的暖黄色灯光里。当与身旁同伴们紧紧挤在一起的人们,看着帝姬殿下跪坐着为被木墙倒塌砸中刺伤了手臂的少年克尼塔,看着她用盐水清创并熟练地上药包扎之后;当帝姬终于松了口气站起来,第一句话尚未出口却是先向众人鞠躬,只为恳求大家参与验血救助不过是平民出身的两名伤患之时——那酸涩的暖流一瞬间冲破了绝大多数人的放线,与这些日子的每一顿饱饭所带来的安定一起,冲塌了那一层近乎被日复一日的苦寒凝固在脸上的木然,不自觉地随着热泪涌出,先于语句划过了脸庞。
被生活的苦寒冻僵了的脸已经忘记了喜怒哀乐的鲜活,可心的深处仍然记得。
火光在寒风凛冽中摇动。
根据帝姬在为伤员检查包扎的同时所说的,克尼塔并没有伤到那条叫做“动脉”的血管,因而出血量尚且不会立刻夺走他的性命,可尽管如此也依旧有危险。
但是帝姬并不知道,此刻她面前的人们,已经对她交付了近乎彻底的信任。
她这几句话,并不能完全动员起人们献血的意愿。可她在此之前的行为,已经做到了。
如果一个地主,不对佃农苛刻盘剥,那在歌秋罗的平民们眼里,这就是一个好人。
可是有地主会让自己的佃农旱涝保收,承诺不让人吃不饱穿不暖吗?
会有官家小姐跪在平民的床边,彻夜不眠的亲手为对方处理伤口吗?
这泱泱帝国的贵族,又曾几何时会为了区区一个劳工而向着他们脚下的人民鞠躬?!
开天辟地以来,似乎从未有之。
原本尚且迟疑,私下交谈着帝姬是否要借此清查有无逃奴混入矿场的人们,被这一鞠躬将疑虑击打得粉碎,只剩下温暖得让人鼻梁一酸的赧然。
“她是圣女。”
有人这样喃喃自语般说道。
“殿下是圣女。”
有人感觉着泪水划过脸颊。
“这一定是……大圣女重临人间了。”
然而在跪下去的前一瞬间,一双手扶住了这名带着对大圣女崇敬神情的工人。
“我不是大圣女。”
帝姬轻轻摇了摇头。
“这只是我应该做的。”
这是我们应该自己做的。
星缇纱看向天空,橘红翻起云浪。
今天早上经过简单安排之后,除了少部分昨晚上实在是没能休息的工人之外,其余人还是在修整过后继续投入工作。
早上为了验血献血,是放了半日假的。
她并不想这样压榨工人,可无论是随时有可能再次到来的暴风雪还是人们的热情,她一样都挡不住——甚至,隔壁魔法石矿场的奴隶们在看到这边热火朝天的干劲之后,居然也更加卖力了。
当然了,后者与前者的心情相似却并不相同。身为帝姬财务的奴隶们,是在之前得知帝姬将要给他们的奖赏,乃至与那些自由身工人们一起读书的恩典之后,对主人恩赐的感激涕零与担忧。
星缇纱知道这一点。
可她也知道,这种将自己当成主人脚边狗的想法,并不是她一两句话能够改变的。
她能做的,只有在其他人劳动的同时,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检查过三名伤病员的情况,盯着出了一身汗退了烧的温斯基,把加有大量山萸肉(注释1)的汤药喝完,星缇纱方才松了一口气。
“碗给我。”
从低着头不敢看她的少年手里拿过碗,帝姬殿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向不远处那空地上的课堂走去。
我大抵是卑鄙的,她想着。
在一个病人发烧烧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利用他对亲人的思念将自己的思想埋在他心里。
当真是很像那些利用人民的绝望,将他们对圣女的信任变现成了黄金的教会祭司。
星缇纱叹了口气,彻夜未眠的疲倦还有短时间大量使用魔法的负载,让这个十三岁姑娘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尽管有十二星魔法潜力,可此刻她体内的魔法储量最多也只有一两星罢了。
疲倦的胀痛让星缇纱很难继续思考自己是否卑鄙这个问题——辩证地看待一件事情很明显需要一颗清醒的大脑,而她现在只想睡觉。
拍了拍脸抬起头,刹那间脚下的路在视野中向前方延伸而去。星缇纱看到在那冬日大雪过后,新开辟出的空地上的,是上千人此生第一次进入的文化课堂。
“这个单词是字母最少的一个,它的意思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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