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冰炭置肠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前些日子撒下的花种已有许多生出了嫩绿的幼苗,长得快的已经吐出粉嫩花苞,静静等着绽放的一日。
桓玉在墙边俯身,手中铜壶微微倾斜,落下一道轻盈透亮的水弧,尽数浇进泥土中。
“玉儿!”
身后响起一道清脆动听的声音。
回过头,紫衣小厨娘拿着一个盘子,笑得一脸灿烂,正朝她挥手。
“怎的了?”
她放下铜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紫苏小跑过来,一脸骄傲道:“我如今做这乳酪做得可谓是炉火纯青,你快尝尝!”
桓玉点点头,从盘中拿起一块放入口中,而后微微笑了,道:“比我做得好吃多了。”
这话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但小厨娘厨艺本就精湛,做出来也的确味道上佳。
紫苏闻言面上得意神色更甚,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她拉起桓玉的手,道:“走,去厨房陪我打牌!”
桓玉忙抽出手回绝道:“不行,我还要打扫书房呢。”
紫苏一手撑住墙,不满道:“将军最近怎么回事,天天给你安排这么多活干,当初自己拉着人去撑腰,现在自己反而成了个谢扒皮了。”
桓玉头上冒汗,哈哈道:“许是对我有点意见吧。”
还不是因为前几天,她在园中闲逛被许洹撞见,许洹一上来就拉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去喝酒。
一回头,谢景就站在二人后面,脸黑得能滴出水来。
后来她就失去了在府中闲逛的机会。
紫苏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本来林嬷嬷跟胖大海还在等着,现下看只能找个臭男人来了。”
桓玉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无奈地蹲下去,拾起铜壶又开始浇水。
若是今日的活没干完,谢景又要罚她磨墨了,她每次一磨墨就睡着。
更可怕的时候,每一次都在很恐怖的地方醒来。
她可不想一醒来就对上谢景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
终于浇完花,略微小憩后她便闭上院门,朝书房走去。
“吱呀”一声,庭院内的光影暗下来了,隔绝出一片寂静。
步入花厅,迈下白石阶,穿过丛丛翠草、疏疏杂木,走上绘着花鸟山林的檐廊,雕花的门又开了,日光斜照进绿窗幽暗的书房。
山水画屏、青瓷熏炉,落在窗扉大开大合的屋室内,别有一番清朗气象。
室中整整几面倚墙而立的漆木书架,便是桓玉今日要打扫的地方。
她环顾一圈无人的书房,哼了一声,恨恨地将手中抹布砸向地面。
那抹布在地上滚了滚,软趴趴又脏脏兮兮地蜷成一团。
这个谢景,不好好练剑,天天看什么书?
他倒是盈帙满笥了,每日看书看得总也忍不住微笑,最后倒霉的还是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是寄人篱下,桓玉歇斯底里抱怨一顿之后,还是只能拾起地上的抹布朝书架走去。
四书五经、策论文章、诗词歌赋……何等好学的人。她踩上凳子,伸出手指一点点划过书脊,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好像还真没怎么看他练过剑?
抹布蹭过红漆架上薄薄的一层灰,微尘立刻在光里飞舞起来,浮浮沉沉许久都不落下。她瞧着那光下的尘埃一股脑朝她袭来,忍不住微微朝后倾倒去躲避。
脚下一滑,竟是生生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连带着扶着的那处架子也微微一晃,一堆书铺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一本接着一本,砸过鼻子又砸上眼睛。
一阵一阵的疼痛伴随着书本落下的声响袭来。
桓玉仰面倒在地上,一把拨开砸在面上的书,睁大眼睛瞧着绘着朱雀的天井,任由自己放空了许久。
地板微凉,但是照在身上的阳光又是那样暖。
明亮得仿佛回到了幼时偷懒藏在爹书房中睡大觉的时候。
她出神许久,终于缓缓爬了起来,慢慢又慢慢地捡起那些书,觉得心上的口子被堵得很难受,怎么也打不开。
那些或开或合堆在地上的书里,有一本靛青色的小册子格外引人注目。
旧,实在是太旧了。是那种翻了很多很多遍,已经翻得绵绵软软的旧。
桓玉忍不住伸手将那册子小心拿起来,略略翻开,都是谢景的字迹。
窗外那棵参天的乔木已经愈发繁茂了,枝叶错杂离披,将明亮的日头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寸许光影流转映照,透过碧色的纱帘照在她有些苍白的面庞上。
那小册子就这样翻到了下一页。
那里夹着一封薄薄的信。
信封上用她爹的字迹写着“将军亲启”。
那些本以为再也看不到的字迹就这样徐徐展开。
“十二月十日,北辰王桓阶谨奉书将军阁下:
余与阁下市井相逢,倾盖如故,平都一别,如在昨日。今寄书渎冒,缘有二愿,望君垂察。
阶戎马半生,承蒙先帝厚爱,一时衣紫腰金,封妻荫子,生将孜孜矻矻,死而后已。虽如此,亦未尽涓埃之万一也。自古臣子之丹心难察于君,燕丹有白虹贯日之畏,昭王有太白食昴之疑,今上亦不能免。余带三尺之剑,欲斩帷闼之乱,然陛下亲余实少,而近佞实多,阉竖得乘其隙,进谗于陛下。余终不比苏秦、白圭,将如比干、子胥也。大丈夫宁以义死,不苟幸生,余虽视死如归,犹叹终不能为楚尾生,以报先帝抽擢之恩。阁下抱不世之才,负天下之望,南楚江山何往,全系阁下一人。
此为其一。
人常以手足比之弟兄,以衣裳比之妻子,以义为重而以情为轻,余才疏志浅,以为无手足尚可为孙膑,无衣裳却只能为祢衡。今大限将至,骨肉难舍,欲托孤于贤明,环视诸友,唯阁下一人耳。阁下身负大任,本不愿叨扰,然世人尽溺于声色,阁下则独立其间也。余仅一女,躬自教诲十六载,以为尚可见人。此女不必矜贵过人,不必衣锦佩环,阁下只需视其温饱,不至饿死足矣。可放之庭院,置为傒奴,长久之贫贱,胜于朝暮之荣华。
此为其二。
四十年车旅蚁穴,余大梦将醒。唯此二者,辗转反侧。
今搔首顿笔,言辞草草,恐令阁下见笑。”
一字一句,写的人是那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可她却想起那一日。
明远八年的十二月十日。北辰王府上下一片喜庆,丫鬟小厮都为除夕忙活着,她爹在书房中独自坐了一天,出来时正瞧见府中快活的景象,立在廊檐下微微闭了眼。
而后睁开眼,眼中又是带笑的了。
她跑过去挽上爹的手臂,同爹笑着说起话来。
如今才知道,他闭眼的那一瞬间,想的大抵是些什么。
他只欲保她母女二人,至于自己的命,他很早便知晓了。
心上那个堵得慌的口子突然开了,有如放水的大闸,什么滚烫又冰凉的东西哗啦啦涌了出来。
少时读书读到“冰炭置我肠”,还觉得诗人有些夸张了,如今看来,这肝肠寸断的痛几时不是冷热交加、冰炭置肠。
本以为眼泪早就在大火熊熊燃起的时候,在被当街叫卖的时候,在受辱的时候流光了。
可为何还是有总也流不尽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又脱出眼眶,滴落到青色群衫上,一层层将其濡湿浸透。像开出了泥泞的花,膝上一片冰凉。
看不见还好,看见便猛然想起,从前的那一切不是梦。
是她十六年繁华如梦的人生。
桓玉紧紧地攥着桌案的一角,死命地掐着那一块,尖锐的角将手心刺得生疼。
可还是……痛不过那颗心。
-
傍晚谢景归来,竟罕见地着了骑装。
一身银白色骑装勾勒出窄长劲瘦的腰身,乌发也用同色系带束成高高的马尾,纵马驰骋时乌发与束带交织飞舞,侧脸漂亮英傲,睥睨一切。
桓玉出门买种子,一只脚刚迈出府门,便瞧见他策马归来。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谢景。不再清朗如月、温柔醉人,而是明亮得如同太阳,面上尽是“一剑能挡百万师”的意气风发。
谢景在门前勒了缰绳,纵身下马,撞见她一副出神的模样,轻笑一声拍了下她的头,道:“看呆了?”
桓玉面上微红,倔强地摇摇头。
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轻轻道:“我方才,可是大老远就看见玉儿一直盯着我看呢。”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缠绕,令人心痒不已。
见她不语,他又偏过头,对上她的眼睛,道:“玉儿看看,是我瞎了吗?”
简简单单几个动作,便让桓玉脸红心跳。
她支支吾吾道:“将军最近倒是……变化挺大。”
谢景勾唇——变化能不大吗,那晚之后,他可是特意向风流成性的好兄弟许洹讨教了一番,还被他带着看了许多话本子和……
骑射他学得快,策论他学得快,这方面自然不在话下。
受害者桓玉退后几步,转移话题道:“将军今日为何这般着装?”
“今日陪陛下去围场狩猎,便穿了骑装,还猎到了只小兔子,玉儿喜欢兔子吗?”他声线清澈温柔,是极好听的少年音。
“玉儿不喜欢。”
骗人的。
可作为一个背负着仇恨的人,桓玉认为自己的心应该像明月桥下的冰一样冷。
但有寒冬的坚冰,就有八月的艳阳。
谢景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发顶,轻声道:“若是真的不喜欢,那我便先养着,玉儿什么时候喜欢了可以去我那儿看看。”
他眸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一瞬间跌进了星河里。
寂静得只听得到二人细微呼吸声的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响了一声。
坚冰上生出了一道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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