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租界巡捕

百里池从梦里想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这一连好几日都是这样了，睡得似乎很深很沉。但每次起来又疲惫得很，感觉整个身子骨像刚操练过十八般武艺和二十四套拳法，腰酸背痛，四肢无力，太阳穴有些刺痛，头脑掉举昏沉，思绪散乱。

        回想起来，似乎这几日，每晚入睡后，总是进入漫长冗繁，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似乎有漫天的黄沙，刺骨的冰雪，柔软的貂绒大氅，夜晚在风雪中行进的骆驼队伍，清晨暮光下葱绿的草地，起舞的蝴蝶，浆汁甜美的野果，紫色的绒绒花朵，还有什么？

        梦境的碎片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

        百里池想努力回忆起来，但每每记忆的画面越清晰，脑子就开始嗡嗡作响，太阳穴刺刺发疼，心跳失稳的难受，像是什么东西憋在身体里，时而纷繁扰动，时而隐秘不见。

        算了。

        百里池坐起来，在床上盘腿打坐。

        这是她自小的习惯，也是正阳门修行的基础法门。

        打坐能调息经脉气血。因为人的三魂七魄在白天各司其职，就算在夜里睡梦中，也运行配合，保护人的精气神，让脉络运行自在，一刻不停。

        民间常常说，“这人丢了魂……”，“这人失魂落魄……”。一方面是民间用来形容一个人心思不稳，思绪凌乱，言行无章。另一方面，其实稍微有道家修行的人，或者精通中医病理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从表象上看，就是“失魂落魄，疯疯癫癫”，实相上，极可能是这个人的三魂七魄受损或衰弱，无法维持常人所需，导致全身精气神无法长聚，进而导致元神散失，精神不济。

        百里池将气运行于丹田，之后行气下行至关元穴，会阴穴，至命门穴，灵台穴，上至百会穴，绕回至华盖穴，膻中穴，最后回聚于丹田再呼出。如此呼吸吐纳之间，运气绕行于周天数次，凝神聚气，护养魂魄，强健气脉。

        短短不过四分之一炷香的打坐呼吸，百里池从睡梦的疲惫中迅速恢复过来，让身体沐浴在早晨的清爽之中，整个人也变得神清气定了。

        百里池起身下床，收拾整理了自己的被褥。拉开蓝底白花的淡蓝色窗帘，窗外是卯时三刻的晨光样子。

        夏日的晨光亮得特别早，透过窗子，街上的行人已经三三两两了。

        穿灰格子补丁裤的小报童已经摇晃着手中各家报社的刊物号外沿街叫卖了。街口卖馄饨的小摊上，早起的路人已经围坐一桌，清汤馄饨上飘着青丝葱花，一碗碗的，吃的热气腾腾。旁边的小笼包铺头里，小二忙着招呼客人进门落座，旁边的橱窗，穿白色褂子的大师傅们忙着煎制一锅一锅的生煎包，赶着出炉。远处，一辆黑色电车从大路中开过，车上已经挤满了早晨出行的人。

        大上海的早晨真热闹，跟家乡镇上赶集的日子一样，车流如支，行人摩肩接踵。

        百里池转过身，摸了摸窗台上的几盆小茉莉的白色花骨朵，花香清新宜人。

        一连几日，师姐离亦瑄让百里池好好休息。所以，初来乍到的百里池整天都无所事事的在弄堂周围转转，熟悉上海的新环境，吃吃地道的沪上小吃。夜晚，会绕去外滩吹吹夜风。

        今日不同。

        今日是百里池去租界当差，做初阶巡捕的第一天。

        百里池换好了衣服，一身黑色的初阶巡捕制服，棕色的皮带，黑色大檐帽子，一支黑色木警棍。镜子前，百里池挽起了自己黑色长发，整理内里的白色衬衣，制服的衣角裤边也拉直了，理正了帽檐。

        百里池挺身站直，制服到是合身。

        高挑清瘦的身材因为常年习武的原因，并不显得瘦弱，而是透着一股子英气干练，穿什么都是天生的衣架子，普普通通的黑色制服让百里池穿上显得俊美飒气。

        可百里池平日里穿惯了乡里土法制作的粗布衣服，这一套巡捕制服确实有些不习惯。

        最难穿的是这双大头黑皮鞋，百里池有点犯难了。

        穿惯了麻布鞋的百里池，觉得这大头皮鞋又硬又重又膈脚，实在是没法走路。

        百里池犹豫了一阵，还是将大头皮鞋脱下来，换上了自己那双黑色麻布鞋。

        整理好后，百里池推门离开卧室去了客厅。

        客厅里，王妈已经将早餐准备好了，摆了满桌。

        昨晚就泡好了黄豆，今天一大早就亲手熬煮了豆浆。桌上还有蒸得热气腾腾的糯米烧卖，和去楼下买回来刚炸好的油条和粢饭糕。

        等百里池入座，人也就齐了。

        “来，小染染，吃早饭了。”

        师姐离亦瑄从来不客气，夹了块糯米烧卖就往嘴里塞，接着是一口热腾腾的咸豆浆。咸豆浆是沪上本地的味道，里面加了油条，虾皮，紫菜，葱花，榨菜碎，酱油，一点点盐和香油。

        王妈怕蜀地来的白姑娘不习惯咸豆浆，就专门单独留了半壶白豆浆，旁边配了一小碟白砂糖。

        百里池盛了一碗甜豆浆，选了一块粢饭糕。

        在家乡蜀地的老镇上，也有这样的早餐。在家乡，粢饭糕被叫做糍粑油糕，也是用糯米蒸熟后，将饭团捏好团，切成方形，炸至外壳金黄酥脆，里面糯米雪白软糯黏牙。稍有不同的是，蜀地的糍粑油糕里面加了些许蜀地特有的整粒花椒，增加了鲜明的川蜀风味。

        王妈也解下围裙，跟大家围坐一起吃早饭。

        师姐一边喝了一口咸豆浆，一边手拿香脆粢饭糕，一边给百里池讲解现下上海的世道。

        两年前，袁世凯当选了正式大总统，成立了北洋政府。国家表面上由北洋政府治理。实际上，各地军阀都忙于自己屯兵存粮，扩展势力范围，蠢蠢欲动。

        这十里洋场的上海，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此消彼长，缠缚焦灼。

        自上个世纪的鸦片战争，前朝满清签订了《南京条约》之后。上海逐渐被各路列强划分了势力范围。上海被划分出了英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

        租界以外的上海属于北洋政府，治安事务交由北洋政府的督办公署警察厅管理。租界内的事务，由列强各国的巡捕房管理。

        师姐离亦瑄居住的弄堂所在正是英美公共租界的势力范围。

        为了追查‘血族’的下落，离亦瑄早年间被师父青鹤道长派到了上海，在此安身立足。

        独闯上海的这几年，凭着一身正阳门的功夫底子，雷厉风行的做派，巾帼枭雄的手段，离亦瑄混到了租界巡捕房探长的位置，是上海滩第一位女探长。

        可能也是这几年市井的摸爬滚打吧，让原先俊秀清瘦，恬静腼腆的玄门姑娘离亦瑄长成了如今，匪气十足，摩登霹雳的上海滩第一女探长。

        早餐过后，王妈继续收拾整理。离亦瑄领着百里池去巡捕房报道。

        巡捕房倒是不远，穿过了弄堂，走过一条巷子，便到了主路，主路对面就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所在。

        走到大门口，探长离亦瑄整了整自己的一身白色衬衣，拉了拉紧致的棕色短皮裙下摆。随后，捋了一下上了一点点新款法兰西定型摩斯的大波浪短发。又从棕色小皮包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巧别致的精美雕花小镜子，补了一下梅子色口红。

        离亦瑄心里暗自觉得，这法兰西人生产的定型摩斯就是好用，有型水润又亮泽。

        一如既往，离亦瑄脚下蹬了一双锃亮的棕色高跟鞋。

        百里池默默跟在离亦瑄后面，一前一后进了巡捕房。

        这是一个三层楼的西洋建筑，新式的红砖墙，黑色的屋顶屋檐，巨大透明的落地玻璃窗。西式的尖顶式阁楼，阁楼的窗户是半圆拱形玻璃。玻璃是采用最新款西洋式五彩玻璃做的，在阳光下反射着五彩光芒，格外炫目。

        在百里池生活的蜀地乡下小镇，老街上都是传统的木制隔窗，木隔窗都是纸糊的。那种纸糊的木制隔窗，关了窗户，阳光都不能完全都过来，被窗户纸挡去了大半。要采光好，平时还是需要支开窗户。

        但在蜀地的省城成都，商业繁华，交通便利，透明玻璃都还是常见的。大户家里都开始流行从外地购买这种透亮的新派玻璃隔窗，特别气派奢华。

        这五彩玻璃，还是非常罕有的，百里池这是第二次见。

        第一次是在刘芸珮袍哥人家扛把子的外公家里。外公年过七旬那年，娶了第九房太太。九外婆比刘芸珮就大三岁，过门后非要在自己的房间拱窗上装上五色彩玻璃。老爷子没办法，为了讨新欢太太的喜好，硬是从成都请来了安装师傅，又大老远的从上海定制了整扇五彩玻璃窗，运到乡下大宅，安上了，这下家里后院才终于能消停了。

        可这巡捕房的五彩玻璃可真是大上了好几倍不止，又亮又气派。

        这大上海滩果然是不一样的。

        百里池随着装扮妥当的离亦瑄走进了巡捕房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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