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怒王演义
当夕阳的光辉,冲破层层叠叠的云层,照在大地上的时候,天下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后的半月之内,起义军过后,岌岌可危的政权遭遇匈奴的洗劫,长安城破,天子在位仅月余便山陵崩。
定远侯拥立年仅六岁的少帝,领兵杀出一条血路,往江南而去,衣冠南渡,迁都建业。
至此,永徽王朝一统之势瓦解,天下分裂割据,胡人、起义军、江南的王师,西北的燕王成四分天下之势。
灾荒遍地,兵燹四起,民不聊生,百姓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灾殃之下,希望渺远,但并非绝望。
在华北大地上,一股势力如星星之火,却有燎原之势——怒王之师,从前闻所未闻,而今名震天下。
时至冬至,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彭城大地上,地上堆了厚厚的白雪,树梢的雪未沾淤泥,白得像春日初绽的梨花,不在塞外,也能赏“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景。
酒肆外挂着的酒旗,也在雪光的映照下黯淡了几分,屋檐上倒垂着冰棱,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酒肆的牌匾上书“清宵”二字,店内与店外俨然两个世界,炉子上煮着酒水,正噗噗冒着热气。
铺中伙计穿梭在桌椅板凳之间,替食客送来饭菜,忙得脚不沾地。食客们亦不是闲着,一边将酒菜往嘴边送,一边聚精会神地听说书先生,讲时下流行的本子。
有时听得太过认真,夹了一筷子菜,停滞在空中,等到菜冷了,方才反应过来,又赶紧往嘴里送。
酒肆茶台上,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讲起了食客们最爱听的《怒王演义》。
“且说怒王此人,四月之前,寂寂无名,而今却是名噪天下。无人知晓怒王名姓,她于彭城率几千余流民起兵,不过月余,华北大地云集响应,驱除羯人,收复冀州,已成一方霸主。”
说到此处,店内的人连连大喝一声“好”,毕竟是怒王治下的百姓,换了别处,例如说姑苏的酒肆同一出怒王演义,恐怕有人质疑。
长江以南还是永徽王朝的领土,长江以北的彭城,竖起了怒王的旗帜。
“怒王是个娘们不是说凶悍无匹,力能扛鼎,怎会是个娘们。”
“这你就不懂了,我倒听说怒王乃九天玄女娘娘的亲传弟子,行事才如此玄乎,冀州之战以少胜多,将羯人打得节节败退,万军之中取贼首,收复冀州,赤手空拳打死吃人的恶虎,是凡人能做到的”
九天玄女乃是道教信仰的女神,深谙军事韬略,据传她“恭行天律,部领雷兵”,传授世人兵法,永徽王朝以道教为尊,天下人对九天玄女的故事耳熟能详,不知是谁起的头,将她与怒王联系在一起。
“怎不说是妖邪夜叉转世,女人打打杀杀,不安于室,成何体统,朝廷倒不如下令禁了《怒王演义》,搞得人心不古,牝鸡司晨。”一人义愤不已,家中的妻妾若是听了怒王事迹,受了不好的教化,如何是好
“禁什么禁不是风闻前几日定远侯才传了说书人,去讲《怒王演义》。”
而今,兵权在握的定远侯,俨然已是南方朝廷真正的当权者,他不禁《怒王演义》。这书在民间也就流传开来,明眼人看得出还有人使了金银在推波助澜。但凡书说人讲怒王的事迹,总会收到额外的打赏,建业城中所有的清宵书肆,最显眼的地方摆的就是《怒王演义》。
“这越说越离谱,我怎不记得还有引天雷降世,劈死羯人将领,徒手撕吃人的鳄鱼再说鳄鱼大约是不吃人的,何苦取它性命。”着红衣的女子,坐在楼上的厢房中,饶有兴致的听书。
“有些地方已传主上乃九天玄女之徒,越是诡谲传奇,流传愈广,主上的目的不就达到了”红衣女子身旁的碧衣男子笑道。
“天上立现七彩祥云,云层深处有芷珠宫阙,楚殿烟岚,殿上雕梁画栋,彩都门一开,点着龙灯凤烛,殿中女仙乃九天玄女,青衣女童侍立左右,凤鸣麟出,玄女娘娘点化怒王,虽为五尺女儿,却有移山撼海、天人之神通”
不知那一版的《怒王演义》中有此记载。在女子生活的年代,民间传说中,九天玄女曾赠黄帝、鬼谷子、宋江、刘伯温、唐赛儿等人兵书,她借玄女娘娘之名,也算是有此渊源。
食客们定然料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怒王与余将军,与他们同处一店。
“自然是要将名头打响才好,只要能招到兵马,走到怪力乱神这一步,也未尝不可。”
新来听书的食客大约是从外地流亡来的,头一回详细听怒王的事,不由发问。
“义王、忠王听着都是雄主,何以怒王取“怒”字,寓意不好。”
接着往下听,那说书人讲到了怒王称号的来由。
怒王言:“布衣之怒,誓要海晏河清,天下承平。是以发三大怒,一怒胡蛮乱华,神州陆沉;二怒昏君无道,民不聊生;三怒地方割据,内斗不止。她要以怒火,焚尽世间不平。”
“这段倒是不假,总算讲了我亲自写的。”赵清姿写《怒王演义》,原是打着宣传自己的目的,她眼下的兵马并不占优势。与羯人开战,靠的是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一股劲儿,靠的是余信的料事如神的谋略,还有兵士们心中的那股士气。
然而总归是兵行险招,不能次次破釜沉舟,她需要更多有识之士加入。
“初见成效,小说与杂剧流传起来,老妪稚子都能解,这几日我军帐下又多了不少人”
“可是笑我写得浅白了,一则能力有限,二则通俗易懂才是推广之道,我可在演义中,将先生讲成了算无遗策的大将军,先生不谢我”
“主上的演义,有一句至关重要。”余信斟了杯茶,用手背贴在瓷盏上,试了温度,方才递给赵清姿。
“一人参加怒王军,全家管饱不挨饿,先生可是说这句”她喝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的夏至茶,茶香氤氲,觉得心坎里都暖和了几分,不由嘴角上扬,久违地笑了。
相处的时日越久,他二人便越默契,还未说出口,便能猜到对方心中所想。
“这话浅显,做口号最好不过,行兵打仗,最要紧的便是钱和粮,食不饱,即便是义师,也无人跟随。”
赵清姿相信自己是得天运的人,才占了钱和粮。说来也是钻了大富翁卡的空子,既然她做生意畅通无阻,那便以粮食生意为主,粮食作物总是要比寻常收获得快,产量要高。
她要养冀州和彭城的百姓,压力也不小。
南方的局势尚不明朗,余信说赵寒声可信,能固守南方,羌人对南方虎视眈眈,她鞭长莫及。
“下一场恐怕也是苦战,幽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能一鼓作气,就会给羯人喘气之机。”
她心中怎能不焦急,从羯人手中收复冀州时,冀州人口仅剩下原来的四成,外族入侵,屠戮平民百姓,历朝历代都有此惨状。
“来参军的大多是流民,怎敢上战场属下定当连日操练,不敢懈怠,再过些时日,方能征战幽州。”
赵清姿点了点头,眼下也只能再等等,羯人的主力在幽州,不能贸然行动,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当草芥。
“先生说的是,不仅要操练兵士,还得想办法准备弓箭、刀枪剑戟、锁子甲。”她说得极为郑重,要将伤亡降到最低。
“臣下定当竭尽全力。”
自从她扯大旗,自立为王,余信就称她主上,自称臣下。
她明白余信是要替她在军中立威,初来乍到时,就连几千余流民组成的军队,也只认余信,并不服她。
赵清姿打小营养不良,看上去并非舞刀弄枪那般身强体壮,反而略显瘦弱了些,外表不具威仪,她便想着气势上要拿捏好。永远站得比松柏挺拔,不苟言笑,说话铿锵有力,还是收效甚微。
直到她效仿武松,打死了吃人的恶虎,才算是立了威。后来在与羯人的战役中,她更是一马当先,悍勇无匹,乌金玄铁打造的弯刀,近战用的匕首上都沾满了敌人的血。
凭着不顾一切的狠劲,横扫敌军的气势,她在战场上,宛如不要命一般无止境地杀敌,杀敌……不知道取了多少颗人头,多得足够让她的将士们热血沸腾,让羯人闻风丧胆。
她终于做到了勇冠三军,所向披靡。
白骨为阶,赵清姿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从长安逃亡的那一夜,她杀了第一个人开始,以后的路注定只能以杀止杀。
自此军中无人不服,赵清姿堂堂五尺女儿,终于成了将士们心中,顶天立地的存在。
余信始终跟在赵清姿身后,替她清扫敌人,替她挡明枪暗箭。在将士们看来,余将军忠心护主,在赵清姿看来,余信是以国士报之。
她逐渐分不清与余信的关系,她的文韬武略是余信教的,他该是她的师父;她从烟柳巷中救了他,他该是她的国士;他们数度生死与共,该是知己。
甚至有些时刻,赵清姿觉得,还存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她说不清楚。
余信却分得很明晰一般,赵清姿是他的主上,似乎仅此而已。这让她隐约觉得有些沮丧,又暗自恼怒,不知道这份沮丧因何而来。
从长安逃到彭城,一路上互相扶持,生死与共,到了渭水,将李嬷嬷送上渡船后,只余他二人相依为命,走完剩下的几百里。
余信与她以命相交,彼此信任,却犹如隔着远山,望不真切。过命的交情,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有更为亲密的关系,余信始终刻意保持着距离。
天地之间,成千上万的将士、百姓依赖着她,她不是没有想过依靠余信,但终于还是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先生,我们回去吧,军中还有许多要务,偷得浮生半日闲,足矣。”
他们离开时,茶盏留有余温,清宵酒肆内的惊堂木还在拍,说书人仍在唾沫横飞地讲着冀州之战。
“两军对峙之际,胡贼见怒王乃女儿身,哄堂大笑,一时轻敌,怎料死期就在眼前,怒王骑着汗血宝马,冲在前头,弯刀所过之处,贼军人头落地……”
余信跟在她身后,望着身前瘦削却坚毅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有他知道,战场上的玉面阎罗女煞星,在夜深人静时,会从噩梦中惊醒,絮叨她杀了很多敌人,“臭系统,我快要麻木了,你说要杀到什么时候,才能换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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