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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无地自容的石头


布多的日子让祁瓒磨平了从前的暴戾。人言温润如玉,他是做了“石头”后,才有了温润的样子。

        石头也没什么不好,过去是陷入了“我执”。他现在想开了,与其做质地不纯的玉,倒不如做纯粹的石头。

        家里养的母鸡下了蛋,赵清姿心情颇好,让他捡了鸡蛋攒起来,以后给柳莺莺送去。

        “柳姐姐待我好,从前家里的鸡蛋都是她送的,母鸡下了第一轮蛋,也该给她送去。”

        祁瓒前两日才挨了柳莺莺夫君的一顿好打,脸上和身上都有大块的淤青。

        汪铎提出要与他比试时,祁瓒早已决定绝不还手,这是该有的报应。只是提出了一个请求:不要在赵清姿跟前比试。

        他在赵清姿面前,早无面子可言,最卑微丑陋的一面,都让她瞧见了。可他还是在意,不想再让她看见自己被人暴打的场面,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汪铎答应了,但他没想到祁瓒只是挨打,并未还手,挨了他结结实实的几拳。他下了狠手,祁瓒只觉得天旋地转,鼻子里有猩红湿热的血液流出,脸也肿得不成样子。

        汪铎心中又气又恼,他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等到祁瓒身子好了,才来报仇,可眼下算怎么一回事

        “你是看不起我,才故意不还手的”

        祁瓒勉力站着,努力咽下咽喉中上涌的血水,口鼻之间都是血腥味,他摇了摇头,“我是看不起自己,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夫人,也不敢觍着脸求你二人原谅。”

        汪铎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倒是柳莺莺跑来找他,只说了句:“相公,该举炊了,可等着你做椿芽儿炖鸡。”

        汪铎与她相视一笑,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两人相携离开。

        只剩祁瓒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耳鬓厮磨,大抵如是。

        该举炊了,不一会儿,村里炊烟袅袅,当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他强忍着疼痛,该回家了。

        祁瓒挨打那日,赵清姿一切如常,村里其他人打骂祁瓒,她必得维护一二,毕竟是“恩爱夫妻”。

        在柳莺莺夫妇面前,确是不必再演。再者,这是他三人的纠葛,她不该插手。

        祁瓒回来时,鼻血还没止住,衣衫上沾了大片血迹。

        赵清姿在院子里摘了艾蒿递给他,青青翠翠的一捧。“把叶子搓成小团,堵鼻子里,等会儿就能止血了。”

        她幼时在乡下生活,村里的小孩流鼻血,大都是拿艾蒿止血。

        祁瓒照着她说的做了,草药馥郁的香味冲散了血腥味,清清凉凉。还是在她面前出丑了,让她看见这滑稽样,他有些无地自容,与此同时,心里又是暖暖的。

        他没敢休息,这两日仍然是卖力干活,生怕赵清姿嫌弃自己。

        换在以前,祁瓒不觉得鸡蛋是什么稀罕物,即便是金樽玉醅,在他看来也不过寻常之物。但真正开始养鸡仔后,他才晓得鸡蛋有多来之不易。

        单说这喂鸡的麸皮,还是他编鸡笼换来的。天气冷的时候,手冻得又红又肿,像个裂开的馒头。即便再疼,也不能停下手中的活计,他少编一个鸡笼,赵清姿便要多受累。

        他和赵清姿一日吃两餐,但一天要喂鸡三次。

        鸡笼和兔笼也是要经常打扫,否则便是污秽难闻。还得注意着,不能让鸡去啄兔仔,先前一只兔仔被啄瞎了眼睛,赵清姿心疼坏了。

        最让他头疼的,是到了日暮抓鸡入笼时,总有两只不让人省心的。扑棱着翅膀到处飞,散落几根鸡毛,他气急也不能“动粗”,只得拿着麦麸粉喊“来哩来哩”。

        每当这时,赵清姿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那表情仿佛在说“祁瓒,你也有今天。”

        这是她少有的,因为他而展露的笑颜。

        祁瓒因此也不讨厌那些鸡仔、兔仔。

        他渐渐也体会到赵清姿说的“收获的喜悦”,当母鸡下了第一个鸡蛋时,他兴冲冲地捧给赵清姿看,“以后我们能吃自家的鸡蛋了”,倒是少有的没被她骂。

        好不容易攒了十余个鸡蛋,他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篮里,赵清姿去找了些野菜,她说这野菜最适合煎鸡蛋了。

        祁瓒已能认不少野菜,眼前的野菜枝叶细长近一尺,叶子尖细,他还不认识。好奇地问:“这又是什么野菜先前未曾见过。”

        “这是“莪蒿”,生长在山坡上,抱根丛生,天然一股清香。”她最初知道这莪蒿,还是因为《诗经》。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

        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

        祁瓒接过莪蒿,又仔细瞧了瞧,清洗干净后放入竹篮里,拎着竹篮跟在她身后,一起去寻柳莺莺夫妇。

        柳莺莺从前有些怕祁瓒,在祁瓒还是燕王时,不近女色,她几乎没见过他笑。她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人人都说赵清漪小姐是例外,恐怕只有她见过燕王温文尔雅的样子。

        但如今的祁瓒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温润了许多,还满脸诚挚地向她道歉,他说“从前是我专横暴虐,对不住你。”

        柳莺莺只觉得世事苍茫,换在从前,哪里想象得到,祁瓒会跟她道歉。她有些讶异,却没有“风水轮流转”的窃喜,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怎就不能反过来人的际遇到底是难料,柳姐姐心善,怕是有此感慨。”

        倒是赵清姿懂她,一语中的,说透了她心中所想。赵清姿记得曹公曾言“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当真是极有道理,有时候,繁华如过眼云烟,不过大梦一场。

        眼瞅着快要日暮,柳莺莺夫妇留了他二人飧。

        祁瓒在灶下烧柴,汪铎则要下厨露几手。

        赵清姿和柳莺莺独处又说了些体己话,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很是投机,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她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好妹妹,你给我透个底,我眼瞅着他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对你应是一片真心。你对他可也有情”

        柳莺莺不明白,赵清姿为祁瓒,可以说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在村里人面前,他二人亦是一副如胶似漆的模样。可只有他们几人时,赵清姿待他却是分外冷淡,祁瓒笑脸相迎,她横眉冷对。

        对祁瓒有情赵清姿摇了摇头,自从她有了原主的记忆后,就注定不会对他生出半分情愫。

        “柳姐姐,有些事不是我要瞒你,只是说不清道不明,总归是命运弄人,我不得不替他''两肋插刀''。若说男女之情,我心里的人,尚在千里之外。”

        她念的想的,是一席天水碧。

        至于说祁瓒待她一片真心,她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他确实有些古怪,累活粗活都抢着做,任她怎么辱骂绝不还口。每天都寻各种机会,想同她说上几句话。

        一草一木都要问她名字与功用,锄草时发现野堇菜,带回来摆在破瓷碗中,问她能不能闻到香味。山林中碰到雉鸡,献宝一样抓回来给她看,

        “张大婶说此物鲜美,今夜举炊给你补补身子。”

        可把赵清姿吓着了,“当真是天字第一号糊涂蛋,这雉鸡指不定染着病,存心想害死我,赶紧去放生了。”借机又完成了每日辱骂他的目标。

        他哪里知道野物身上容易携带病毒,吃不得碰不得。但她说了,他便相信。

        “甚歉,我记着了,以后绝不带野物回来,你莫要生气”,他一脸焦急,赶忙将那雉鸡放归山林,生怕真让她染了病。

        怎会有人倾慕天天辱骂自己的人呢那这人估计是有病,还得是斯德哥尔摩症。罢了,想来他也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

        天气越发和暖了,祁瓒近来早起,在院子里以木枝为剑,活络筋骨。他决定要早日下山,然后重新走上来,从此以后挺起胸膛来做人。

        赵清姿对他说,倘若要是害怕,或者没有把握,可以不走那条路,保住性命最要紧,她能背他上山,照样能将他背下山,连夜逃了就是。

        他一说要走阴阳路,她便提心吊胆起来。倘若不小心失足死了,那一切全完了。

        祁瓒见她焦急万分,以为她是担心他的安危,心头一暖,劝慰说:“你放心,我定能平安回来。”

        祁瓒去看过那条路,虽然是陡峭险峻,但他自信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她还是不放心,担心村里有人暗害他,万一再冒出个孙二狗这样的人。

        四月十五的夜晚,布多的夜空繁星丽天,没有一丝云翳,星与月静静地照耀着,光辉散落在她的云鬟间。她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应是如骄阳般耀眼的人,此刻看着却有几分寥落。

        本来是她独自赏夜色,祁瓒也许不该搅扰,但还是忍不住搬了椅子坐在她身旁。夜间连草虫鸣叫的声音都听得清,安静得很,他能清楚感知到心脏的跃动,感受自己真的还活着。

        赵清姿难得没有撵他走,也许是因为,明日他就要去走阴阳路了。

        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祁瓒希望时光能停在此刻。他眼中的清寒散去,黯沉的鸦青色天幕上,月华如练,落在身上有些许清凉,他却早已被日光笼罩着,心头有驱不散的暖。

        次日清晨,祁瓒下山重走阴阳路,村里不少人前来,崖边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有人为他捏把汗,有人纯粹是好奇心作祟。

        赵清姿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目光却未曾从崖边移开分毫。若有人耍阴招,她腰间的玄铁匕首也不是吃素的。落在村民眼中,却是一副随时准备殉情的架势。

        山下是无垠的戈壁荒漠,她想象着以后下山,如何走过荒漠,越过突厥人的防线,回到幽州。

        然而这一切竟要系在祁瓒身上。

        不免自我排解,孙二狗这样的人都能走过,说明上天也不会对人渣区别对待,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既然如此,祁瓒大约也能走过……

        时间一久,崖边的人逐渐散去,各有各的缘法,总有地里的活要忙,总有炊烟在家的方向冉冉升起。

        只有她等在崖边,入定老僧一般守着,守到亥时才回去。祁瓒即便是片刻不停,下山也要六个时辰,一来一回,非十二个时辰不可,何况还得稍作休息。

        赵清姿回家后,夜不能寐,在院子里数起了星星。系统深夜上线,陪她聊了几句。

        “你说祁瓒能成功吗?”

        “你好像不是担心他,而是不放心。”

        “如果是余信,那我自然一百个放心。将天命系在祁瓒身上,实是命运弄人。”

        “他不会死的,你忘了,男主光环还是在的。”

        “对哦,他还有男主光环,我都快忘记自己是在一本小说中了。总觉得这不仅是一本小说,这是个平行世界,都是些活生生的人。”

        赵清姿记得那些战死的兵士,他们的血也是红色的。无论这个世界多荒唐,都不能再将他们视作纸片,视作草芥。

        “所以你肯安心歇息了吗?”

        “那你先告诉我,怒王军那边军情如何”

        “连连大捷”,闻言,她略微放下心来。

        “余信近况如何”昔年,她为附庸风雅,在绣铺大门上镌刻了李义山的“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而今才懂了几分诗中情。

        “余信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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