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沸
深夜,源氏重工。
凛站在玻璃边,半边脸浸在如水的黑暗里。
另外半边被照亮,有些光怪陆离的蓝贴过来,在鼻梁上折出弯曲的线,像是蒙在一尊冰雪塑像上发亮的轻纱。
前面与其说是一间病房,不如说是微缩后的皇家寝宫,甬道外,荷枪实弹的执行局干部们分列两侧。相比以前,凛的装束也完全改变了,纯黑风衣,银白竹雀指环,从头到脚只剩肃穆的黑白两色。
她不知道从哪儿赶到这里来的,发梢还在滴着水。尽管极力控制,双瞳中仍然盛着一点儿暮色,如同逐渐淹没的落霞。镇静、疲倦、出离稳定,正是她最习惯的状态。
凛凝视着名义上的家人。
驻守的干部们踌躇着观察她。
凛加入上杉家的时日远远长于绘梨衣,然而,奇怪的是,很多干部从来没有见过她,反倒先听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传言。
上三家唇齿相依、难分难解,凛无论从血统还是重要性都远远不如绘梨衣,按理说,这样的资质忝列本家都非常勉强,可上杉家的权力之仍然在凛手中。据说这赖于她在大家长与少主间的谄词令色,本人则完全是盛名难副之辈。
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三天前,槄川会的人坐进了源氏重工办公区。
港区的槄川会和新宿的本家比邻而居,关系一直相当微妙。作为与山口组、住吉会齐名的日本法定暴力团,槄川会的注册成员超过五位数,帮会规模十分可观。因此,虽然槄川会依旧视蛇岐八家为“本家”,实际上相互间早没有任何敬重可言,束脩一年比一年推诿,到最后甚至开始向本家寻衅索要。
按说这种级别的冲突应该立刻上报,偏偏这时话事的都不在,执行局局长出差了,人在关西;大家长正在赤坂御苑参加皇室游园会,电话关机。
值班课长冷汗睽睽,大概执勤这么多年没见过这种直接泉水散步的莽子,对方张口“内阁”闭口“警视厅”,一时居然被镇住了,局面陷入僵持。
直到角落里的年轻女孩抬起头来,兜头一声冷喝,“你们这些小子!慌成这种程度也配在源氏重工做事么?”
说完掷出戒指,碰在桌上,当地一响,像是开了一枪。冷轧钢的平面在她手底下也变软了,撞出浅浅的涡,指环毫厘无损,飞旋出竹与雀,银晖湛然。
所有干部都懵了。
她已经默默地坐在那里两个钟头了,一身不大合身的学士服,肌肤宛如水仙花一样晶莹。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哪位前辈刚刚毕业的千金,有大胆的俊彦上前搭讪,虽说立时被那种凛乎难犯的气场劝退了,可竟然谁都没有多想。
“请转告角田会长,”她目露关切,“其实,从2004年首度入院开始,本家便始终在注视着令慈了。肺源性心脏病需要悉心的静养,横滨的石川町四季吹着湿润的海风,令严令慈都会喜欢,对吗?”
这位传说里的上杉小姐顶着曼妙绝伦的一张脸,眉梢眼角似乎噙着无尽的深意。
-
凛长久地闭眼,似乎浸在某种静穆的钝感之中,双颊肌肉放松,轻轻覆盖下来湿透的头发,散成一大片瓢泼的雨云。
有人在后面递过毛巾,她略微抬手:“不用。”
“擦擦吧,”那个人说,“听乌鸦说你在这里,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脊背骤然拉紧。片刻之后,凛眉头松开,全身的骨骼似乎也舒缓下去了。她倒也不睁眼,还是保持沉思的神情,显然是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
“回来的路上没带伞,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赶回来。”
蛇岐八家大三姓中的天照命、源家家主源稚生,此刻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
单侧佩双刀,蜘蛛切和它的孪生刀童子切安纲,黢黑的柄和鞘,赤铜色的刀头和刀镡,微微摇晃时相击,像是木质风铃演奏的声音。
源稚生上前一步,与她比肩而立,“本来就是这种体质,再不注意的话会不会又是上次那种情况?总不能让我到医院里见你吧。”
“少来,净担心没有的事,”凛掀起眼睫,偏头去看他,“还是担心一下我不在的时候要被叔叔拎着管家吧。”
源家家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没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和源稚生分别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后者沉肃贵重尤胜当年,已经有些未来大家长的气场了。
只论五官,源稚生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玉相金骨的公家颜,眉如窄剑,舒展时宛约沉郁,线条清冽却不见女气,犹如微微拂落的、某种清澈的结晶的断面,其中一闪即逝龙胆花的芒寒。
凛晃了下神。看着这张阴柔清秀的脸上露出有点儿无可奈何的神色,居然和少年时代久违地重合了。
她没来由地想到,多年以前,橘政宗曾经将厚望寄托在他们两个身上。
橘政宗希望源稚生成为大久保利通那样,恩威并施、牢牢掌握权柄的立法者。而凛应当朝夕抱案立庭,是手术刀般的执法人,也是二战时期马林科夫、希姆莱那样智计超群的内臣。
结果是,源稚生成为了历史上最不慕名利的少主,不提执行局基本没有管过,还经常在开会时失踪。凛倒是按照既定的人生路线走了一段儿,直到进入大学,整个人简直像吹割瀑布冲进了片品川,飞流直下。
凛把那张毛巾张开,搭在脑袋上,“我已经看过了绘梨衣的血象。血红蛋白96g/l,有些贫血。医疗组考虑到之前就出现过全血细胞减少的情况,依照惯例给予atg和环孢菌素a纠正。她的血统非常出色,不但不需要担心感染的并发症,用药也立竿见影。你要进去看看么?”
源稚生盯着病房,心电监护仪的波动很稳,绘梨衣的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暗红的头发规规矩矩掖进被子,已经睡熟了。
“太晚了,明早再来吧。”他嘴唇翕动。
凛偏偏脑袋,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调头往外走。
ξ层的走廊是雪白色的,亮而深,气密门次第抬起又连绵地回落,封闭的空间里只有电机的嗡嗡声。
凛慢慢放开声音,“事情永远不嫌多,别把自己搞得太忙了,绘梨衣这边还有医疗组呢。”
“永远最后一个赶到,这样也算称职的家人么。”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凛皱眉。
“只是还有些事想不通。”源稚生露出了稍显困惑的表情,“强大的血统往往伴随着孱弱的身体,哪怕不去在意对其他人的影响,对健康造成的负担却无计可施。可是,为什么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呢?”
在执法人身上,这样的动容是不被允许出现的,就像是独裁者不以宽宥为荣,优柔和退缩不是领袖的品质。可凛只是习以为常地低眉,摆出愿意聆听的姿态。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绘梨衣趁着体检偷偷地跑出家。最后是我在东口附近的红绿灯下找到她,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流眼泪。那时她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我从背后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她写字给我看,说:世界好大。
“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异常残酷,便理所当然地剥夺去她对于人生的选择和期待,这算是什么程度的保护,什么程度的公允?”
凛默然了。宽慰不算是她的强项,尽管他们已经共事很多年了。
“是的,世界好大。”她在唇齿间斟酌了一会儿。
“有的人诞生下来就没有视觉,有的人脊柱无法支撑正常的行走。缠绵病榻,饥寒交迫,不测之灾,或者干脆像是恶鬼一样,暴虐之心无法遏止。人类到底不是先验的动物,感知是有界限的,所以无法预知许多事情的结果,会有很多力不可及的遗憾。可是”
“可是,总想着做不到的话是没办法拔刀的,连现在手里紧握的都保不住。”源稚生打断她。
“哇。”凛用两根手指捏住尖尖的下巴,半是责怪,“都能预判到我要说什么了,我以前得有多唠叨啊?”
“完全没有。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啊。”源稚生笑笑。
在他们中间,电梯“叮”地一声。
他们都知道,谈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
凛并没有源稚生那样迫切的责任感,于是到达家主之位就再难寸进。而辉煌夺目的天照命,大概总有身为日神的缘由。她很早便明白,源稚生更像是一位紧缚巨石自省的西西弗斯,他的内心掩埋着刃,锋上有无益的、近乎徒然的憎恶,这些坚硬的成分结成寒霜,逐渐盛溢的春光也无法消解。
要想抛却这份厌倦,必定需要彻底与本家割席。可是对于猛鬼众还在窥伺的现在,危险就宛如隐没在水中的暗礁,连她都不能幸免,偶尔也要急匆匆地赶回来,一如此刻。
做一位普通人,一位普通的、关切妹妹的兄长,到底是不可能吧。
凛轻轻抒一口气,希望把淤积在胸骨处的隐忧打散。
电梯从“ξ”滑到“30”,不动了。
-
时间临近零点,“醒神寺”的供电已经中断,源稚生推开拉门,呼啸的夜风争先恐后地冲进来。
雨已经停止,云正在迅速散去,天幕低得宛如湖水决堤一般,夜空映衬着一道清澈的流泉,周围是野樱、白石和青草组成的山水,留下悒郁的禅意。
“那么,还是说说成年人的世界吧。”凛率先转开话题,“我处置了槄川会。港区无论是地理还是资源都很重要,干脆移动了他们的会址。东京的安定才是要务,至于横滨那边,把麻烦扔给明智好了。”
“关西支部的情况也很糟。去年的报表就已经有些端倪了,信用级别‘a’的帮会几乎没有了。乌鸦还因为调停擦出了一点轻伤。”
源稚生在关西逗留所为的就是这件事。天高皇帝远,执行部管理层变动以后,对关西的威慑自然而然地变弱了,当地械斗愈演愈烈,大阪府的岬町、泉南郡一路几乎变成了交火带,nhk电视台甚至已经向全国放送了特别报道。
“我听说你们换掉了近畿地区的监察官,现在是谁在管理?”
源稚生犹豫了一下,“樱井孝三郎。是老爹今年刚刚拔上来的,稍微有些不知变通,但确实是有能力的人。我知道是你的本家”
“哎呀。我又没有什么意见。”凛不知道从摸出一罐弹珠汽水,懒洋洋抛给他,“家族就是因为有这种刚直不阿的前辈才得以发扬的。何况还是我血缘关系上的叔叔。”
和总是慈眉善目的橘政宗不同,这位叔叔性烈似火,对凛颇有意见。一门认定她血脉低贱,趋炎附势,有辱樱井家门楣,还致使权要旁落到樱井七海手中。
可惜樱井孝三郎在血统上略逊,费了很多年功夫才得以入选本家议事席——那真是一次历史性的家族集会。嫉恶如仇的长老忽然暴起,怒喝“孽子!”抓起会议桌上的烟灰缸就扔向当时的上杉家主,凶器势如破竹,力图毕其功于一役。
凛当时本就窝着火,怫然出剑,烟灰缸凌空竖劈成两半。
那是她继任后第一次露出獠牙。逼迫所有人正视这位名不经传的大三姓家主,在满地狼藉中她反手收刀,居然保持着原有的,谦和、端丽、无懈可击的微笑。
“议事会什么时候容许普通人进来了?”
一战成名。
“当时我不在场,只是听其他家主描述了过程。”源稚生有些歉意,“后来还说起了他的后代,名叫樱井明,很早的时候血统就检测出了风险,现在正在执行局的监控下。”
凛点头认可。她明白橘政宗和源稚生的想法,樱井孝三郎是实打实从底层晋升的混血种,这样的干部多少有些过人之处,重新启用也只是早晚的事。何况他的信用也相对安全,家庭处于执行局的严密监视之下,长子至今被拘禁在神户的深山中。
“我走以后记得定期考察这个人就好了。”凛随口说。
源稚生沉默了一会儿。
“要走了吗?”
“嗯,明天就走,有什么想要我帮忙带的么?lv在芝加哥西环线开了一家快闪店哦,”见源稚生的手有往口袋里揣的迹象,凛的眉尾微微一撩,“看起来都彭的菲奥里诺庄园更适合你,不过还是少抽烟吧,蓝莓味的也不行喔。”
源稚生无奈地把手拿了出来。
mevius的确出过一款蓝莓薄荷味的女烟,大概会把人变成一颗水果味的跳跳糖。而他个人只会选择经久不衰的蓝盒,余韵清淡,富有层次。凛当然知道这个,但并不妨碍她拿来打趣,更何况比起吞云吐雾的雪茄客来,mevius的确显得太秀雅了。
“不是,”源稚生摊开手掌,“是这个,毕业快乐。”
是一枚小小的樱铃。
这种三运御守是京都音羽山清水寺所制,寓意是福运、除厄、结缘。雕刻品的彩色丝线互相缠绕,中部是镂空的樱花球,抹着闪闪发亮的金粉。
“哇,你去京都了。”凛睁大眼睛。
“路过清水寺的时候顺道去请的。因为恰巧是樱花季,本来附赠一本与谢芜村的俳句集,《春之海》什么的,”源稚生不太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子,“大概因为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被夜叉拿去当泡面压了。”
凛接过来,笑意盈盈地,“看来是硕果仅存的礼物啊。谢谢,我会好好珍藏的。”
樱铃在掌心轻微地摇动,内部传来珠玉相击的滴水声,来自京都潇潇的山中,便像握着一场古艳的雨。
“还有要交代的么?”
“还有。”源稚生正色。
“及时检查身体,言灵能不用就不要用,卡透支的时候别觉得自己是客人。绘梨衣在法律上还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你的话仍然有效——上杉家的所有海外资产都向你敞开,即使在卸任家主的情况下。”
“当然啦,又不是第一次出国。”凛轻轻撇了撇嘴。
她趴在露台的边缘,又往远处看。那是一副熟悉到闭眼都能摹印下来的夜景。
以“a”级血统出色的视力,能够看到被光污染抹去的北天春季大曲线。在天鹅绒那样异常晴快、广阔的漆黑中,恒星的亮痕从北斗七星曲折的斗柄指向东南,以牧夫座α、处女座α为桥梁,拉出一道宽度惊人的弓形,尾迹止于乌鸦座,盘旋着四粒熹微的暗星。
距离源氏重工最近的是大江户线新宿西口站,飞掠过沉眠的建筑群,歌舞伎町的灯光呈现出枫红、橘黄、翠绿等不同的色彩。那里是樱井家与犬山家的联合辖区,此刻看去,宛如灰黑色巨舰上一笔明亮的余晖。
“这次不一样。”源稚生轻声说。
“你在说什么呢?”
凛从栏杆上收回胳膊肘。太吵了。到处蕴藏着潮声,像架着大功率鼓风机对准耳朵吹。
“放个长假吧,上杉凛执行官。”
他笑起来,爽朗的八颗牙齿。
衣摆猎猎朝脸上扑,翻出里衬鲜红的魍魉,或嗔或喜,宴然如生。源稚生站在天地之际,身形丝毫不摇晃,逐渐定成一座险峭的界碑,一些光融进眼睛里,消失了。
(https://www.uuubqg.cc/96137_96137912/40245711.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