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尝试改变
“姐姐,我想给鱼换水。”
“为什么忽然想换水了?”
“水脏了,鱼会死的吧。”
不会死。
鱼不会死,人也不会。
但他的眼睛干净得那么纯粹,沈初夏的话说不出口了。
那双干净得如雪川融化的眼睛,眼角微微垂着,担忧着,焦急着,翻涌着。
所以,她的话说不出口了。
她不能告诉他,鱼像人一样,会适应,会隐藏,会改变,会被生活磨平棱角。
她不能告诉他,在脏水里生活久了的鱼,在清水里会绝望,会挣扎,会不顾一切。
鱼会死的。
所以别尝试改变。
“水那么黑,我都感觉不到它们了。”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突兀地打在沈初夏的心上,撒娇似的,他的手攀上她的手。
“姐姐,我们给它换水好吗?”
他的眼睛太亮了,沈初夏没法拒绝他的请求,就像她没法拒绝他望向她的眼神。
所以沈初夏说——
“好。”
他的身子忽然撞进沈初夏的怀里,柔软的头发轻轻蹭着她的颈窝。
“姐姐真好。”
“姐姐,我们得趁叔叔回来之前,你只要换水就行了,我来搬鱼缸换水。”
“你不能累着,这些事都我来。”
沈初夏笑出了声,现在的他才到自己肩膀,怎么会有这么不合年龄的想法。
说是不合年龄,不过是太懂事了,懂事得太早,其实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呢。
她在不懂事的日子里,可以没心没肺地到处闯祸,可以偷偷扔掉老师的作业,可以模仿妈妈的签名。
不懂事的日子是快乐的,至少比现在快乐多了,所以沈初夏希望他快乐久一点。
他正专心致志地接水,明明接水是她的活儿啊,他刚刚分配的现在就忘了。
他总是这样,所以她又无事可干了。
沈初夏只能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一点点将脏水倒出,于是鱼出现了。
是两条最普通的小金鱼,但很漂亮,通体红色,难怪他那么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鱼缸的水清澈到透明,连鱼缸外的泥土和手掌印也没了。
他笑着扬起脸,她知道这是他撒娇求表扬的惯用表情。
“煜煜真棒,以后姐姐可以省心了,煜煜做的都比姐姐好。”
他的眼睛更亮了,像包容了整个月亮后坠出的月亮,柔和而闪耀着。
沈初夏突然开始愧疚了。
没由来地,想告诉他鱼不能待在太清澈的水里,想告诉他不光是鱼,他们也一样。
可她说不出口。
他才十一岁,所以她说不出口。
太阳的最后一束光芒被静默的海面吞噬,月亮开始清晰了,沈初夏又看见了他眼里的月亮。
这一刻,她说不出口。
他显然是累着了,回到房间后,整个人侧躺着缩进沈初夏怀里,大腿被一团黑色绒毛占领,他餍足地呼吸着。
软软的小手环在她的腰际,鼻尖若有若无地轻点着她的纯白t恤。
“黏人精。”
沈初夏故意说的大声,他肯定听到了,不然怎么会露出得逞的笑容,像一只抢食的小怪兽。
“煜煜,你说……”
砰——
你说我们一直这样是不是也挺好。
耳边是关门的巨响,沈初夏来不及推开腿上的人,卧室门就这么被踹开了。
狠狠地,赤裸裸地,不顾一切地引爆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于是黑暗从破落的门里涌进来,冲向她的瞳孔和每一处裸露的毛孔。
“艹,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胡子拉碴的男人带着明显的酒气,食指毫不客气地点在沈初夏的额头上。
煜煜急了,伸手就去推,男人显然没有料到,手被清脆地拍开,带着她的头也侧了侧。
“靠,你tm推谁呢!?”
“没有老子,你们早进孤儿院了!”
这种话沈初夏已经听了无数次,应该麻木的,可是——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煜煜!”
顾不得男人毒如蛇蝎的眼神,她冲上前去,紧紧将他护在身后。
沈初夏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感觉正被一道目光注视着,但他轻轻碰了下自己护在他腰上的手。
“姐姐,你没事吧?”
她的身子开始颤抖了。
明明寄人篱下的六个月里,被指着鼻子骂灾星的六个月里,无数次打骂的六个月里,她都没有颤抖。
可是此刻,沈初夏开始颤抖了。
站出来的是他,被打的是他,受伤的是他,可是为什么要问。
“姐姐,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有些焦急地探头,他想冲破她的保护伞,他想站出来保护她。
她才是姐姐啊。
你看,他总是这样,连挨打这种事,也要和她抢。
沈初夏抑制不住的开始颤抖了,在屈服命运的六个月里,第一次有了要反抗的念头。
她想逃走,带上过去的一切。
逃走。
煜煜,你说我们一直这样是不是也挺好。
幸好那句话被打断了,幸好那句话没说出口,幸好这一切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吗?
鱼缸放在卧室一角,靠着灰白斑驳的墙皮,沈初夏看见那两团艳丽的红激烈地跳跃着,不知死活地碰撞着。
一切都清澈了,所以它们不安了。
它们在害怕,一面期待着,一面抗拒着,一面激烈着,一面疲惫着。
没有鱼不喜欢清水,只是不是每条鱼都适合清水。
这个沈初夏唤作“叔叔”的人,此时正横眉竖眼地叫骂着,唾沫星子飞溅到她脸上。
好脏,沈初夏只感觉到脏得恶心,因为她听不到了,他后来说的每一句都没听到。
一双小小的、软软的、温暖的手紧紧贴住沈初夏的耳朵,于是世界只剩下他最后跟她说的话。
“姐姐,你别听。”
姐姐,你别听,我不要你听这些。
顾煜城看着面前的女孩护食一样地把自己围在后面,瘦瘦小小的身子,明明比他高许多,可是为什么看着这样瘦呢?
他的爸爸是军人,从小就告诉他男人应该站在女人面前,他一直知道的。
可为什么看见她坚定地挡在面前时,会那么难过呢?
不仅仅是难过,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呢?
像一阵电流从心脏趟过,连接最远端的指尖,全身荡漾起酥酥麻麻的感觉。
顾煜城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所以他堵住她的耳朵,堵住一切谩骂的入口,堵住声色交织的暗河。
直接的、幼稚的、干脆的挡在她面前。
所以他说:“姐姐别听。”
别听,也别怕。
现在顾煜城挡在她面前了,挡住耳光,挡住谩骂,挡住白眼,挡住他能挡住的一切。
千万别怕啊……
男人显然气坏了,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此时因为怒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气急败坏地走向厨房,沈初夏身体刹时间冰凉起来,即使隔得远,她也听见了玻璃破脆的声音。
沈初夏一把扯过顾煜城:“等会我拦住他,你去找人报警好不好?”
“煜煜乖,等会姐姐说跑你就跑,一直向前跑,不要回头。”
“千万不要回头,听见没有!”
“姐姐会没事的,只要煜煜跑得快一点,姐姐就没事。”
“煜煜,姐姐会没事的……”
说到最后,她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我不走。”
“你必须走!”
或许是沈初夏的声音太尖锐了,他浑身一颤后僵硬地站着,一双盛满月光的眼睛几分委屈几分倔强地看着她。
沈初夏想跟他好好解释,想告诉他跑的越远越好,跑到最远的地方,一辈子都别回来,可是来不及了。
反光的玻璃碎片混杂着劣质洒水的味道,要结束一切似的,猛地向她袭来。
“快跑!!!”
“小兔崽子,往哪跑!”
沈初夏狠狠推开顾煜城,整个人向男人扑去。
一时间感官都清晰了,她能感觉到玻璃从背上扎进再撕扯的每一秒,每一秒都清晰地疼痛着。
“艹,你还敢回来!”
原本不清醒的沈初夏因为这句话又清醒了,可是四肢像是被拆解后又重新组装起来,无力又无能地低垂着。
来不及等沈初夏反应,一团温热的东西猛地扑过来,结结实实地罩住了她,于是伤口的疼痛又清晰了起来。
他的头发蹭过沈初夏的脸颊,一只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就这样喘着气。
于是,热气凝成的雾缠绕到眼前,氤氲进瞳孔,沈初夏的眼睛温润了。
“我tm养你们是用来造反的吗?”
“臭小子,你给我去死吧!”
清脆的玻璃声。
沈初夏看不见他说这话时仿佛要咬碎牙齿的憎恶,但她看见了,脚边散落的每一片碎玻璃上,都是鲜艳的红。
背上的人因为强烈的冲击,身子重重地压下来。
沈初夏什么都听不见了。
凭什么伤他,凭什么伤了这世上自己最后保护的,凭什么伤了自己心底最后一缕月光?
究竟凭什么?
她现在只想用力握住碎片,让它划破手,沾上血、带着毒,狠狠刺穿他的喉咙。
让地上的碎片带上缠绕的心痛、带上鲜艳的毒液、带上玫瑰的利刺,狠狠扎进去。
像是上岸的金鱼,挣扎着、扑腾着、精疲力尽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怎么也回不去。
碎片被紧紧握住,沈初夏在他震惊的眼神里,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划过他裸露的脖颈。
他痛苦地后退,双手紧紧按住那喷涌的鲜血,可是没用了,红色越来越多了,所以他的眼睛越来越暗了。
“煜煜,你怎么样……”
沈初夏焦急地转身,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粘稠的血液顺着后劲一路向下,浸透薄薄的衬衫。
她从没有一刻这么讨厌一种颜色。
明明是初升的旭日、是娇艳的玫瑰、是跳动的心脏的颜色啊。
明明代表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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