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弄丢了他
好黑。
窗帘一层又一层,严丝合缝,如同索姆河死寂的水。
吊灯廖无声息地悬在冷清的墙顶,隐约的昏黄灯光一并淹没进眼中。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柜。
似乎一切都是白色的,又好像一切都是灰色的。
没有一道光透进来,没有一扇门敞开着,没有一盏灯闪烁着。
以至于沈初夏找了好久,才在床前看见他。
他垂着眼,颤抖着蜷缩着,将整个人埋进膝盖。
小小的身子,像一个易碎的糯米团子。
她蹲下身,尝试着跟他搭话。
“你好啊……”
“我叫沈初夏,初月的初,立夏的夏。”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我以前就想要个弟弟来着,又白又软,还能陪我玩。”
“你知道吗,我爸爸妈妈最近特别忙,忙到连陪我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说要给我找个弟弟。”
“正好,我最喜欢弟弟了。”
“不过妹妹好像也不错……”
“但哥哥不行,医院里有个哥哥,老缠着妈妈。”
“我肯定抢不过他。”
眼前的人还是一动不动,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那是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
沈初夏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在碰到的前一秒被挥手打掉。
他的一双兔眼警惕地盯着她,眼底布满腥红,像一只脆弱的小怪兽。
沈初夏又想起了来之前妈妈的话。
“他的爸爸受了重伤,不治身亡,妈妈也在军地演练中意外丧生。”
她说这话时很惋惜,但更多的是焦急。
焦急到话音刚落,就匆匆出了门。
“妈妈!”
不知怎么的,沈初夏感觉有一根极细的针从毛孔刺入,在鼓动的血管里踽踽独行。
在她茫然的眼神中,妈妈的身形猛地一顿。
“妈妈……你又要走吗……”
她站在门前,发尾是温暖灿烂的阳光。
而沈初夏站在客厅,脚边是清冷卓绝的灯影。
妈妈停住了脚步,于是整个人都站在了阳光里。
太明亮了,她看不清妈妈的表情。
太刺眼了,她读不懂妈妈的眼睛。
她只能看见妈妈好像是笑了笑,笑的很温柔,也笑得很暖。
那时她还小,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可以有无数深意。
她读不懂。
读不懂妈妈的决绝,读不懂妈妈的愧疚,读不懂妈妈的坚定。
他们说,在家人离开的前一刻,悲悯众生的上帝会让你有所感知。
的确,在沈初夏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感觉到了,如同决堤的江水涌进四肢百骸。
她真的感觉到了,在警察冲进家门的前一秒,在明晃晃的手铐扎进眼中的前一秒。
沈初夏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
但他们有一句话说错了,上帝从来不会悲悯众生。
它只不过喜欢看你仓皇,看你无助,看你一遍一遍虔诚的祷告。
它只不过喜欢看你绝望。
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没有灯,没有光。
即使窗帘孤独地敞开,也黑的彻底。
沈初夏坐在离窗最近的地方,将头埋进膝盖。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她的脚边。
但沈初夏无力抬头了,手脚是凉的,血液是凉的,连同心脏也浸在冰凉的雨水里。
“姐姐……”
稚嫩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突兀地打在沈初夏的心上,他蹲下身,试着离她更近一点。
他从没叫过她姐姐。
从来这个家的第一天,任凭沈初夏怎么跟他说话,他的回应永远只是不咸不淡的几个字。
“姐姐。”
他又叫了一声。
沈初夏以为人悲伤到极致是流不出眼泪的。
父母被带走后的每一秒,坐在冰冷地板上的每一秒,暴雨狠狠怕打窗沿的每一秒,她都没有哭。
可就这两个字,带着击碎一切的狂涌,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沈初夏忍不住了。
“姐姐。”
“我叫顾煜城,煜明煜,城府的城。”
“你好啊……”
“我叫沈初夏,初月的初,立夏的夏。”
“我好像还没说过我的名字。”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爸爸曾经跟我说,堂堂正正的男汉子应该站在女孩前面。”
“所以我从小就想要个妹妹。”
“姐姐也行,只要不是弟弟都可以。”
“正好,我最喜欢弟弟了。”
“不过妹妹好像也不错……”
“但哥哥不行,医院里有个哥哥,老缠着妈妈。”
别再跟她说话了啊……
九岁的顾煜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没了父母,没了依靠,没了光亮。
十二岁的沈初夏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融进月色,融进冰川,融进灰暗。
太可悲了。
九岁的顾煜城拒绝阳光,于是她看见了他完完整整的脆弱。
弱小的他,无助的他,颤抖的他,全看见了。
十二岁的沈初夏追逐阳光,于是一切都颠倒了。
冰冷的她,克制的她,绝望的她,他全看见了。
沈初夏能感受到一阵温热的触感降落在头顶,顺着柔软的发丝,一遍又一遍地抚过。
轻轻的,软软的,像在安抚易碎的娃娃。
一遍又一遍,撕开了她最后的逞强。
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的缝隙中漏出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连同背上的手也停顿了。
沈初夏是真的忍不住了。
呜咽声渐渐清晰,混杂着夜风雨水的呼啸,清澈而嘹亮地击碎了她。
但绝望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过程。
它会告诉你,你经历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于是她听见了。
客厅的电视剧安安静静地开着,无趣的广告终于结束,上帝等来了它想要的情节。
“据悉,国家部级军医院主任医生陆某,副主任医生沈某二人涉嫌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已被警方逮捕。”
“经初步调查,涉案金额高达十亿元人民币,具体情况仍待进一步调查。”
“根据《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规定,贪污数额特别巨大,处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没收财产。”
“这是我国反腐工作开展以来,涉案金额最大的一起……”
沈初夏听不见了……
或许不是听不见,是听不下去了。
所以呜咽声越来越响,直至变成声嘶力竭的沙哑,直至盖过公式化的播音腔。
你信命吗?
你相信上帝吗?
曾经的沈初夏大概是信的,愚昧又愚忠,可悲又可笑。
最后被玩弄、被放逐、被流浪;然后被摧毁、被击溃、被成长。
后来她不信了。
但一切更糟糕了。
沈初夏弄丢了顾煜城,在十二岁那年,弄丢了十一岁的他。
她找了六年,从初一找到高中毕业,从警局监控找到霓虹街角,也没找到。
她大概真的弄丢了他。
只是嘴上固执着不说,心里恪然着不认,然后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找下去。
沈初夏,这样你会好受一点吗?
会好受一点吗?
不会。
一点都不好受。
有一种痛是干脆的。
失明、失聪、失语、断发、断手、断腿,她都接受。
都能接受。
干脆的痛不折磨人。
还有一种痛是缓慢的。
它伴随着你的每一次呼吸,极力降低着存在感。
于是你分毫不察。
直到血液一滴一滴流失,每天一滴,每月一滴,每年一滴。
直到身无所侍,直到痛无可痛。
很不幸,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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