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木棍儿画字

私塾就设在家里，已经接连找过好几个私塾先生，有点儿空想主义的骆讫天对先生们都不满意，要么就是觉得人家太笨，剩下的也还是觉得太笨。在骆大人的想象中，儿子的老师，应该是像范仲淹，富弼这样可以千古流芳的大家，只是这两位前朝元老们都死翘翘了。而当今，翰林编修欧阳修，宰相司马光，王安石？（介甫先生就算了，这个家伙脑子有问题。）都可以是儿子的理想老师，但这是骆讫天的一厢情愿。

        开封少尹要跟这些大人物见上一面，都难入登天，更别说劳烦人家教自己儿子读书。

        寻寻觅觅，终于没有结果，好的请不来，差的看不上眼，骆讫天只好自己教了。

        不开心的泥巴大王，终于抛却自己以前的身份，一心一意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学习读书识字。

        元丰元年，六岁的骆夯在父亲的督促和教导之下，开始了最初的学习生涯。

        老迈之年的骆讫天，像一只蜜蜂，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等办完了衙门里的那些差事，回来后就去检查儿子的学习情况，看看一天的成果，到底进展如何，是不是已经将昨天晚上教过的字，都会写会读也知道什么意思？

        正襟端坐的骆夯，拿着毛笔写字，写半天了，看见父亲回来，就满怀深情地扑上去，连毛笔都忘了放下，想来个亲密接触呢。不想父亲鼓起脸来，非得看看骆夯的字写的如何。

        一看可好，昨天刚刚教过的，“牛”“马”“草”“食”，纸上呈现的东西，全不是昨天的模样。少了好多笔画，简单地跟焚尽八荒的草场一样，有些地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字嘛。骆讫天的脸色，就突然变得很不好。

        骆夯才觉得委屈呢，好像没错吧，这几个他已经练了老半天的字，不就那样写的吗？还能有什么错？这跟捏泥巴比起来，可就太小儿科了。

        但一会儿，父亲翻出昨天的字来给骆夯看，分明全都变了样子，“马”字怎么那么多笔画？上面的“口”里突然多了几画，像是神来之笔，可以会意了，将汉字本来深刻的意思盖在了表面。骆夯哪里知道，这是他前世（也许该说是后世）写简体字的习惯使然，不经意就将“馬”写成了“马”。后面的好多字都是这样，本来还觉得自己写得又快又好，一定受到父亲的几声赞扬呢，没成想换来的可都是大人的白眼。

        这种改变是不容易的，很多跟意识不会发生冲突的字，对骆夯来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写出来，也在被教过一遍之后，大都能记住它们的含义。但是还有更多的字可就不那么好学。困难在于，关键是笔画太多，太难写，还容易在脑子中相互打架，一不留神就会将一个本来非常繁琐的汉子给动了大手术，看起来还是很像原来的那个字，但是……字的事情，是能随随便便动得手术的吗？

        每当骆讫天看到儿子将一个好端端的汉字，繁多的枝条一样的笔画精简成一种光秃秃的样子时，就有点心灰意冷，都说儿子会遗传父亲身上的很多特点，瞎说的嘛，看看这孩子，都笨成啥样了，那些教了无数遍的汉子都写不好，还能不能指望他以后考取功名？

        父亲终于不再像以前一样地宠着他，在认字这件事情上，骆夯一个人同他脑子中反复的意识争斗，他真的很努力，但是不由自主啊，……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字就在他的笔下变成另外一个样子，看着还跟原来的很像，但是，也只能是很像。那种字体，产生的效果，就如同一个光着身子的良家妇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时，你能说她什么好呢？

        汉子的面目，如此模糊。总是写不好的骆夯，再次感觉到了孤寂，是的，孤寂袭来，这两个字的力量如此强大，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让他耿直的利落的笔画，终于在那些曲折回旋的地方一弯再弯，一绕再绕。

        骆夯渐渐琢磨出一条良策，那些笔画繁多的字，如果写出来看着像没穿衣服的女人，一定是他写成简体的了，就在脑子中回忆一遍，将原来穿好衣服的形象给绘出来。这一招还真的管用。父亲布置的作业，教过的汉字，骆夯很少再会写出那种伤风败俗的形状，只是在默写的过程当中，思考的时间无端地多了好多。

        这个时候，就是毛笔字的功夫还不够，他握笔的手会一直抖，一直抖，写出来的笔画自然没什么颜筋柳骨的风格可言，勉强过得去，称不上好看。骆夯有时候会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用那种细细的，尖尖的东西当笔写字呢？那样不是会方便很多吗？他尝试过将一根很细的木棍儿削尖，再沾上墨汁写字，果然舒服了很多，不会像握着毛笔时那样抖来抖去，写出的字自然也就工整许多。

        过些日子，骆讫天再看儿子的字，居然大有长进。本想好好夸赞儿子一番，但当他瞧见桌上那根沾满墨汁的木棍儿，才明白儿子的伎俩，原来不是用笔写的，是用木棍儿画出来的字。他也是第一次发现，用削好的木棍儿写出的字，比毛笔更整洁，对一个初学写字的孩子来说，木棍儿实在比毛笔好用多了，但这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你永远只能将字写得工整，如果好看的定义只是工整，这也无可厚非嘛。但是，几乎所有人的审美都不是如此简单。兰亭集序之所以一直被模仿，因为羲之同学不仅仅是将字写得工整而已。他的贡献，让人们明白汉字是可以写得如此飞扬跋扈，如此仪态万方，优雅从容的。

        骆讫天试图说服儿子，让他继续换回毛笔练习写字，说写得差可以慢慢来，也不用着急，但是用木棍儿画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儿子显然对这一点表示了质疑，他不说话，就等同于直接地不同意父亲的观点。木棍儿画出的字，整洁，大方，朴素，为什么非要用毛笔写呢？他为此还将自己的木棍儿重新改良了一番，将笔头削得更尖，笔身更细，也更直。他想得很周到，甚至还在实践中揣摩过笔杆的高度，到底多少，才能握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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