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千般缘万种果
冯睿智脱了上衣跪在地上,冯夫人站在他旁边,拿着大拇指粗细的树枝,一下下抽在他身上,嘴里恨铁不成钢地骂着。
“连那样低贱的人,你都应付不了,往后要怎样接手冯家产业!”
“贱人就是用来利用的。比如你那六姨娘,十八岁进了我冯家,却不知道那年,你四十五岁的爹在朝廷里得罪了人,差点被没收家产、流放,是我说服六姨娘挨个找到那些人,跪在他们面前,磕破脑袋,又让三姨娘从娘家偷钱送礼大点,才保住你爹。”
“至于那些丫鬟,则拿去伺候经常和冯家做买卖的老客,求他们不要落井下石,与我们断了联系。”
“没用的贱人就杀了。比如你那个只晓得打扮的七姨娘,我本想将她卖个好价钱,哪知她在外乱嚼舌根,逼得我只能找人打死。”
“你怎么就没学到我的半分本事,只知道吃喝拉撒、穿金戴银,把你送到明德书院,也没见你让其他学子唯马首是瞻,居然被一个贱人搞成这德行!”
“你怎么与虎视眈眈的那些兄弟斗!你四弟五岁时,《四书五经》就倒背如流,你背到现在还磕磕巴巴!我这辈子做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你这样的窝囊废!”
她骂着骂着,忽然笑起来:“要是你打算给我丢人丢到死,让贱人骑在头上,不如现在我就打死你。”
说罢她仔细打量他的伤,哪里伤重,就专往哪里抽。
冯睿智上身被抽得青紫,五官都痛得变形了,却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英慈看得汗毛直竖。
聂子元不知何时追了过来,紧紧贴着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话。
“这冯睿智怎么和在书院里完全不一样?之前被我碰一下就鬼哭狼嚎?或许他平日没少挨冯夫人的打,叫出声会被打得更凶,搁我们面前就碰瓷了。”
看着对头倒霉,明明可以幸灾乐祸,两人却都板着脸,眼神严肃。
英慈想到自己娘柔柔弱弱,几乎从没骂过她一句,小时候被爹拿着棍子追打,她还母鸡护小鸡似地拦在自己跟前,跟爹吵架,不由得惊讶:“还有这样的娘?打儿子自己就不会痛么?”
聂子元眼神一沉,嘴角依然挂着微笑:“百样米养百样人。什么样的爹娘没有。对于有些爹娘来说,孩子不过是他们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罢了,就像一把刀,一支笔,一张‘明德券’。”
“这回冯夫人大概是在山长面前都按捺不住了,所以刚出书院,就找个偏僻的地方停了马车,拿冯睿智出气。”
“我以为冯睿智家那么富裕,他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人捧在手心视如珍宝,没有丝毫烦恼呢,没想到他还有个这样的娘……”英慈说着又想到自己的爹,虽然家中并不富裕,却也没强迫她做过什么。
烧瓷只是因为她喜欢。
保明月坊也完全是她自愿。
忽然就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怪不得冯睿智说话做事疯疯癫癫,原来是被打了,所以想打别人转移火气。”
见聂子元没吭声,表情微妙,忍不住问他:“你娘是怎样的,不会也……”
聂子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自然不是,我娘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太好了。”英慈的眼立即笑成月牙,“我猜的果然没错,你这样温柔,自然是因为你娘对你温柔。”
“弃子”“废物”“没心没肺”……
聂子元从小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几个词,万万没料到有人对他的评价是“温柔”,呆怔之时,听她继续往下说:“虽然你说话不着调。但对我也好、对陆发财也好、对其他同学也好,从没做过冯睿智那般仗势欺人的事,有原则,就是有一点点拧巴,容易让人误会了去。”
那张脸在暮色中,闪亮得过分,聂子元感觉胸口被什么扎了一下,竟然比被她亲到锁骨更慌,不知怎么往下接话。
这时听得树下跪着的冯睿智一反往常桀骜蛮横的模样,几乎是带着哭音低声哀求:“娘,你做的这些都不后悔?不怕七姨娘来找你?”
冯夫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哈哈大笑,而后一脚将冯睿智踹倒,弯下腰,在他的伤上狠狠抓了一把,面目狰狞如同恶鬼:“你怎么又糊涂又胆小?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她是人的时候都被我压着,做了鬼还想翻身?”
英慈看不下去了,三下两下爬上树,黑衣融入树冠之中。
聂子元不明所以,也跟着爬上去,却见她骑大马似地坐在树枝上,抱着树杈使劲儿摇晃。
聂子元不解:“你做什么?”
英慈又对他“嘘”了一声,眨了眨眼,轻声笑道:“冯睿智在山长面前没有拆穿我,这人也算是孺子可教、浪子回头了,我临别,打算大发慈悲送他一点善行。”
冯夫人听到声响,猛地抬头向树冠,冷着声道:“谁在那里?”
英慈将聂子元的衣领拽起,蒙住他的头,自己也缩着脖子,把脸藏在衣裳里,扯着嗓子喈喈笑道:“姐姐,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小七啊,我好寂寞,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这人又在装鬼。
聂子元颇为无语,但想到之前褚奇峰与她做的,她终于和自己一起做了,不由得又微微一笑。
冯夫人没那么好糊弄,气急败坏喝道:“谁偷听我说话,快出来。”
“如今的我只是一缕亡魂,非男非女,即便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英慈呵呵笑着,拧了聂子元一把,聂子元忍不住闷叫了一声。
英慈见他没懂自己的意思,又拍了下他的背。
聂子元终于明白,跟着她的声音道:“如今的我只是一缕亡魂,非男非女,即便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
英慈这下满意了,继续道:“呵呵呵你这种不敬鬼神之人,自然不知道鬼神的厉害,你只道为了掌握冯家大权,你才如此严苛地对冯睿智,有没想过,是因为我侵入你魂魄,授意你如此这般。”
“冯睿智生来平庸,被你捆绑打磨,恐怕未拿下冯家,就死了,即便不死也癫了,哈哈哈,我何愁大仇不报。”
“你以为自己知晓如何成功,却不知你年少时只是好运,碰上天时地利人和,儿女即便有模有样学你,也未必能成什么气候。呜呼哀哉,凡人俗不可耐,蠢笨如猪。”
最后一句是她想起十岁那年,做酒壶给爹祝寿,可烧完拿到成品,发现酒壶上方裂了个大口子,究其原因,是因为那段日子阴雨绵绵,泥坯风化期太短。
英慈差点哭出来,爹却将就着,只装半壶酒:“小慈怎么知道爹想戒酒,从今日起,刚好可以逐渐少喝。”
英慈眼泪终于掉下来,揉着脸哭得稀里哗啦:“可是我做的酒壶与爹做的不一样。”
爹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做事与做瓷一样,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们最多只能控制自己,而更重要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得从一个‘缘’字。事有千般缘万种果,瓷、人……这些俗物,又怎么可能一模一样。”
这话啊,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了。
冯夫人只是想养一个小的自己,但他与她完全不同,又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又怎么可能成为另一个冯夫人?
搞笑。
聂子元跟着英慈念着“呵呵呵”“哈哈哈”“呜呼哀哉”,也哭笑不得。
冯夫人被那嘲讽的声音刺激,尖叫一声,引来几名轿夫:“树上有山贼,想要袭击我们,快给我拿下!”
因为两人衣衫都深,轿夫们一时半会儿没发现人,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往树上爬,哪知道还没爬上去,就被英慈和聂子元当成脚蹬子,踩着跳了下来。
英慈主动拉自己的衣领,露出脸,接着又扯下聂子元的衣领。
冯睿智此时已经穿好衣裳,看清两人的面孔,眼里露出英慈看不懂的神色。
冯夫人冷笑着走到她面前,一把抓向她的肩膀:“毛头小子敢装鬼玩我?你们都听到了什么?”
英慈猛地咬住她的手背,直到冯夫人尖叫着收回手,才恍然惊醒:“啊,我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在吃臭猪蹄么?”
说罢转向聂子元:“怎么回事,你也在这里?”
聂子元不知道她还要怎样演下去,想笑但又不敢作声,只能配合:“是啊。为何如此呢?”
英慈若有所思地点头:“对哦,我们刚刚在一起,忽然有一道黑影掠过,说什么让我们帮她传几句话,就请我们吃臭猪蹄。那道黑影说自己排行第七,不知道她的话传到没有。”
聂子元笑着摇扇子:“那就要问冯夫人了。”
冯夫人冷笑:“与我何干。”
“看来那黑影不是让我们传话给冯夫人呢,那我们找不到它真正想传的人,传不到消息可怎么办?那黑影会不会报复我们呀?”
英慈左看右看,佯装害怕地缩起身子,抱着胳膊一边抖,一边小声嘀咕。“聂子元你可有办法?那黑影好像说什么打死,让妾室怎么怎么来着……”
她看起来胆小甚微,却是小猫蹲作一团,故意迷惑敌人,暗地里准备掏爪子,攻其弱点呢。
聂子元脸上那抹虚情假意的笑,止不住变成真心:“找人还不简单,我们就让说书先生在各个茶楼讲,再找个印话本子的印了到处发。那人不管藏在哪里,都能看到。”
“高。”英慈佩服地冲聂子元伸出大拇指,这人能接住她的话,不错,“就这样做,反正你银子多,能造。”
冯夫人脸变得青黑,若不是聂子元在,她都想直接杀人了,好会儿才忍住心中怒火,勉强笑了两声,回到轿子里,指挥轿夫们把她抬走。
“看来你们是学业太紧,做了个噩梦,也罢,你们就当我是那黑影要传话之人吧,别再胡思乱想。”
冯睿智跟着冯夫人从英慈身边经过,迟疑地顿了顿脚步,侧过脸望向她,欲言又止,最后从牙缝里憋出一句:“今日的事情,别对其他人说,否则……”
“唉唉唉知道了,我没那么无聊。人这辈子多短啊,干嘛把不喜欢的人和事挂嘴里、放心上。再见再见再也不见。”英慈似乎并没觉得自己在帮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把有些迷惑又有些失落的冯睿智赶走。
聂子元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你这样做有用吗?冯睿智那娘不是吃素的主,绝对不会把你说的话放在心上,而冯睿智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压根不会领你的情。”
英慈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冯夫人就算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心中也会种下怀疑的种子,每次打冯睿智的时候,都会思考这是她的想法,还是被别的念头迷惑了。这就够了。事有千般缘万种果,我做了我能做的,管它结什么果都问心无愧。”
说罢笑嘻嘻地继续前行。
种子?
聂子元心跳漏了一拍。
邬陵似乎也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喜欢杜焕义”的种子。
让他没事就琢磨与她的关系。
除了姐姐和阿娘之外,他再没有亲近之人,也没想过信任谁,可是不知不觉,与她有了那么多第一次做的事——
在百凤楼被她拦住做交易,若不是小厮看到有人在船上动了手脚,怀疑是她所为,差点赴约落水。
视若仇敌,进入明德书院之后一次次针锋相对,却陡然发现她极讲义气,并非设计沉船逼迫他拿出檀木盒之辈。
知道她想赢“明德券”弥补舍友的损失,但被人坑了之后,忍不住出手。
见她被冯睿智撕扯衣衫,眼角微红,不知为何胸口发闷。
忘了不吃任何人给的食物,接过她烤熟的兔子。
不计较得失,在山长和教习面前维护她。
陪她做她想做的荒唐事,甚至刚刚笑得像个傻子。
此刻她每往前走一步,踩着碎石和落叶发出的细小声响,都在他心中踏出回音。
逐渐的疏远扩散出不舍和落寞的涟漪。
想到明天之后再也见不着,聂子元忍不住一声叹息。
既然思及她心绪就乱,断了也好。
因为他是不祥之人,不配拥有任何人的情,何必自扰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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