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没有最只有更
英慈不安地转向聂子元,却见他双眉微蹙,大手捏着字条,纤长的指骨挡住纸团里的字迹,看不清写的是什么,正要凑近一点,却听到褚奇峰声音微颤:“我也是‘一’”。
她倒是松了口气,褚奇峰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难道自己与“杜焕义”是天生的缘分,怎么都躲不掉么?
那自己是否可以……
有些杂书也提到两个男人其实可以……
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而且他可是在她面前壮志凌云地说过,进入国子监以前绝对不考虑男女之情,哦,好吧,现在的确不是男女之情,可是……
不对,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定是疯了。
褚奇峰使劲儿拍打脑袋,晕晕乎乎跟着英慈进入天字一号房,直到听对方奇怪地问“你昨夜不累么,不脱了外衫休息”,才清醒过来。
脸顿时变得通红,拼命甩手道:“托你的福,我昨夜睡的很好,你放心休息,我绝对不会偷看。没错,男人有什么可看的?”
英慈不明所以:“啊?”
褚奇峰慌忙捂住嘴,结结巴巴解释:“我……我是说绝不会打扰。”
英慈只觉得刚才跟“百花醉”那种聪明人打交道,心累透了,也懒得计较褚奇峰说的什么乱七八糟话,打着呵欠就躺下睡了。
褚奇峰见她脸颊白里透红,仿佛剔透的玉石,眼珠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慢慢转动,睫毛如同鸦羽随之轻颤,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刮到,奇痒难耐。
接着又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撞了,发痛发闷,忍不住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打量起她的睡颜。
视线不自觉落到她的唇上。
明明醒着的时候,它那样嚣张跋扈,睡了却安静得过分,像是他见过的最漂亮最鲜嫩的樱桃,不知道咬一口,会是什么滋味。
不对,这想法太危险了!
褚奇峰使劲儿摇了摇头,咬破自己的嘴唇,借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儿找回神志,但还是伸出手指,想触碰她的脸,确定那皮肤是否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然而手指还没碰到她的皮肤,就听到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聂子元摇着山扇,带着寝舍里的其他几个,微笑着进来。
目光触及慌乱站起的褚奇峰,闪过一丝不悦,接着落在睡着的英慈脸上。
“杜焕义,你还有时间睡觉,接下来的几项测试,你不打算群策群力、积极准备对策,还是要一意孤行、胡乱应付么?”
英慈被吵醒,迷迷糊糊坐起。
纵然睡意朦胧,却不认输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谁说的,我本来准备过两个时辰找你们,既然你们主动提出,那现在就开始讨论。”
她揉了揉眼,从房里找出一张纸在桌子上铺开,又拿了毛笔,沾好墨水,递给邬陵,让他做记录:“大家以为书院接下来要考评什么内容?”
付红云想了想:“书院不是说要纠正我们的纨绔习性,少花银子么,首先得对诱惑不为所动,张书生带我们逛‘百凤楼’,是让我们不为女色所动。第二项,我猜便是让我们不为美食所动,大概会饿我们三四五六天,而后再给我们食物,谁不吃谁就获胜。”
褚奇峰觉得不可能:“我们书院是修心不是修仙,饭菜虽然寡淡,但也不至于不给吃。”
“那便是不为美衣所动了。教习搜罗天下最柔软的绸缎……”
邬陵似乎看不下去他们这样胡说八道了,打断两人道:“考评内容我不知道,但已经打探到,第二项的考评地点在三闾庙附近。”
三闾庙依靠昌江,通往南直隶,许多瓷器及其原料在此集散,甚至扬帆至外洋。
附近逐渐形成热闹镇集。
鲜货行、粮行、棉花行、药铺、米铺、酒楼……一应俱全。
南来北往的其他好东西、稀罕物,也都被运过去叫卖。
商贾吆喝比公鸡鸣啼还早,天幕落下后,还有被鲜红灯笼照亮的鬼市。
褚奇峰仿佛被雷劈中,双眼呆滞,接着抱住头蹲下身,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墨宝斋老铺子便在那里。我是不可能通过考评了,见了那些漂亮玩意就忍不住买买买,你们明日干脆把我绑在客栈好了。”
说罢颤颤巍巍伸出手脚,示意舍友们不必客气。
那样子看起来可怜又可笑。
邬陵摇头:“书院规定,考评必须每人都参与,我们若是绑了你,就是违反规定。”
“那这样如何?我把银子放你手里,到时候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要给我。”褚奇峰想了个主意,拉住英慈,但马上又否定,狠狠敲自己额头,“不行,我还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将你推开,把银子强行抢回来,或者随便找个同窗借钱。”
英慈失笑:“有那么夸张?要么带个面纱,耳朵里塞了布条出去,看不清也听不到不就没事了?”
“不行不行完全不行。只要心里知道有这么回事,别说布条、面纱,就连我兄长把我腿敲断,我都能爬进店里。”褚奇峰苦恼得快哭了,“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付红云深以为然地点头:“我若在路上看到有人穿着我喜欢的漂亮衣衫也忍不住,绝对会追上那人用高价买下,买不了,也会扒下来画个样子,回头吩咐人照着做一件料子更好、工艺更精的。”
英慈无语。
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做出的瓷已极像爹亲手所做,但总差那么一点意思,所以琢磨着从哪个环节突破。
每天坐在一堆瓷器中间,比较来比较去。
这只瓷罐用杓子盛釉从周围溜挂的时候,手抖了一下,肉眼可见有点不均。
那只碗烧制稍久,有难以发现的裂纹……
始终没有满意的。
二姐听娘的话给她送饭,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英慈吃掉,一摸碗,底子都凉透了,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她身材消瘦,力气倒是挺大。
英慈差点没被甩到地上,脸顿时就肿起来,傻愣愣地开口:“二姐,怎么了?”
“你把自己饿这么瘦,做死呢?”二姐又是一巴掌扇过去,“我看你痴了,不吃饭,惦记着吃泥巴呢。”
英慈赶忙伸手挡住她,一个劲儿喊冤:“你看话本子的时候不也老一个人呆着么?”
二姐冷哼:“那可不一样,娘喊吃饭的时候,我能一人吃两碗。”
英慈赶紧抱住二姐的胳膊,使劲儿把她往外推:“你别管我,这会儿很关键,我想通了,手艺就能超过爹。”
哪知二姐出去了,过了会儿,又重新添了热乎的饭菜过来,还不管不顾,用勺子舀了,往她嘴里塞:“等你想通,说不定还饿死了呢。”
“爹说过希望你超过他么?他只是让你此生健康平安快乐。他还说过万事有个度,若是钻进去出不来,总是精益求精,那就是着了相、生了病,你怎么不记得了?”
“喂,把我生龙活虎的妹子还来,我不要这个傻乎乎的病人。”
英慈当时自然是听不进去,但二姐也没放弃,连续给她喂了三天饭,又砸了堆微瑕的瓶瓶罐罐……
她总算明白。
生亦有涯,适度为宝,过犹不及。
最好的不子,最好的釉,最好的雕工,最好的画,最好的坯车,最好的修坯刀,最好的窑……
她都想要。
用来出最好的瓷。
但世上万物多彩多样,哪有“最”这一说,只有无休无止的“更”。
她以为自己努力便能抓到心头之“最”,其实不过堕入了“更”字陷阱。
缺非物乏,是人心空。
思及此,便能理解几个纨绔看到心头好物,那见之便买、却总是求而不得的疯狂感受了。
她抬头扬起个笑容,信心满满地保证:“你们这样痴狂,就是病了。好在我有治的法子,褚奇峰,今日之内,我会让你戒掉对墨宝斋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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