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莲雾
罗刹海底下枯骨无数，夜叉要她寻的，是一具眉骨之间有道长长裂痕的尸骨。
“除了眉骨附近有伤痕，可还有其他特征？再具体一些的。”
云筝没见过那具枯骨的主人，若只单凭夜叉提供的这一点细节，想要从万千枯骨中成功找到正确的，无疑是大海捞针。
诚然，她待会儿要做的大海捞尸，与捞针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夜叉闻言缄默良久，闭上眼仔细回忆了起来。片刻后她睁开凤眸，却是摇了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她已经有些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了。
得不到更多提示的云筝无奈地耸了耸肩，低着头在挎包中翻找了一阵，取出两团麻线将自己的广袖缠在一起打了个结。
随后拍了拍手，便要潇洒地往罗刹海而去。
“等一下。”夜叉忽然又叫住了她。
见云筝回头不解地望着自己，夜叉笑了笑，道：“临走之前，你可否再听我讲一个故事？”
问这话时，夜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着期许的光，让人轻易忽视不得。
她有一个故事，藏在心中许多年。无人愿意听她讲，她也无处可以说。
云筝与夜叉面对面地在木屋前廊席地而坐，二人中间摆放了一套茶具和煮茶用具，夜叉挥手燃起风炉的炭火，熟练地煮起茶来。
云筝一直注视着夜叉的动作，直到茶壶的水烧得沸腾，夜叉的故事才渐渐开始……
夜叉其实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莲雾”。取自“雾帐烟纱里，玉莲独自娇”。
云筝单手支着脑袋问莲雾：“谁给你起的名字？”
“一个和尚。”莲雾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个和尚，一个名为“了无痕”的和尚，一个……她怨了半辈子的人。
莲雾第一次去人间，是在一个烟雨朦胧的夜晚。
夜叉一族生在酆都最黑暗的地方，那里没有骄阳也没有明月，有的只有一片荒芜的黑海，海里有着数不尽的枯骨，海面上的绿色荧光全都是恶鬼的灵魂。
他们负责看守这些恶灵已有千余年，是以夜叉一族天生畏光，只喜欢在夜里出行。
夜叉族本就人丁稀少，到了莲雾这一辈，便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独自看守罗刹海两百年，早已厌倦了整日对着一群丑陋的恶鬼发牢骚的日子。
听说罗刹海的尽头是人间，曾经有个傻子就是从人间的那端一直找到酆都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忍受得了万鬼撕咬的痛，竟生生淌过了整片罗刹海。
只知道那人翻遍罗刹海也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后就消失不见了，罗刹海的恶鬼再也没见过她。
莲雾很早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那时她只觉得这人真傻，有什么放不下的，竟要如此折磨自己？
但也是因着这个故事，她对人间升起了好奇心，总想着有机会要去瞧一瞧。
那夜她趁酆都守卫不注意，偷偷溜到了人间……
莲雾呆站在上京街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她痴痴地望着灯火通明的重楼阙宇，嘴里也时不时地发出惊人的喟叹。
原来有光的世界竟然如此美丽！
忽然一阵惊呼声将莲雾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循声看向人群聚集的地方，很快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
莲雾想也没想直接跳进护城河里，将那个三岁孩子捞了起来，年轻妇人后怕地接过孩子，边流泪边不停地向莲雾道谢。
莲雾不懂凡人礼节，亦不知晓该如何与人相处，面对妇人的道谢她有些无措，只好尴尬地笑着摆了摆手。
孩子既已被救，人群便散了开来。
正准备去别处逛逛的莲雾忽然察觉有道视线在盯着自己，便顺着视线看了过去，是一位身穿锦袍的少年。
少年提着酒坛走到她身边，问她：“喝吗？”
莲雾伸手接过，举起酒坛一饮而尽，喝完还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角。
少年笑了笑，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
彼时她还不叫莲雾，她在罗刹海时，除了海里的恶鬼，没有人会与她说话，所以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以夜叉族排行为名的虚名。
十二，酆都的人都是这样叫她。
后来少年给她起了个名，虽不知是何意，她却很是喜欢。
这是她第一次来人间，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更是她这两百年头一回交到朋友。
见过了光，莲雾便再也不能满足于黑暗。她厌倦了罗刹海，厌倦了终日与恶鬼为伴，更厌倦了自己身上的责任。
夜叉族曾经受过神族的恩惠，答应了替神族永生永世守着罗刹海，不让恶鬼祸乱人间。
可是那是自己族人应下的事，为何困住的却是自己？
莲雾心有不甘，想要逃离酆都逃离罗刹海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终于，她决定背叛族人，离开了酆都。
莲雾离开酆都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少年。
每每都只夜里相见，少年早已知晓莲雾并非凡人，却并不知道她来自酆都罗刹海。
更不知罗刹海的夜叉族，是见不得光的。
少年不怕莲雾，可总有人会怕她。
白天的时候，莲雾基本不出门，即便是要出门，也是将她自己藏在斗篷里包裹得严实，不见一点阳光。
莲雾不喜欢吃凡人的食物，是以基本不与人同桌用膳，一餐两餐倒也罢，时间久了，身边的人都察觉出了异常。
少年的父母背着他请了道士来家中，道士身上有些道行，但不深。
所以道士识破了莲雾的鬼身，却只当她是寻常鬼怪，开坛做法，自然是拿莲雾无法的，反倒被莲雾耍得团团转。
少年得知后，在众人面前护着她，那时他是这么说的：“莲雾是因我留在上京，她是我的朋友，绝对不会害人。”
从未被人维护过的莲雾，自然而然就在心里给少年留了不一样的位置。
可后来，他说人鬼殊途，他说他们不是一类人，他还说他要去梵音谷的菩提宗当佛修，要斩断一切尘缘，日后不必再见……
再相见时，他已成了菩提宗的了无痕，原来他就是菩提宗人人称赞的那位佛子，少年不过是他在人间历劫时的化身。
而莲雾，不过是他历劫时遇到的一段露水情缘，如今是被绑在刑场人人唾骂的鬼物。
了无痕居高临下地望着莲雾，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人？”
……
“酆都之鬼，不可伤人。可他却不信我，他跟众人一样，怀疑是我杀了那些人！”莲雾越说越激动，竟直接将手中的茶盏捏碎。
“他问也不问我一声，便直接给我定了杀人的罪名，任他那些师兄弟将我捆在刑架上！我本是鬼身，凡间俗火伤不了我的根本，他们便用红莲业火烧我！”
“后来呢？你杀了他？”
云筝低头看了一眼莲雾的手，被碎片划破的地方渗出丝丝黑气。
“我没有，我只是一剑刺瞎了他的双眼。”莲雾勾了勾唇，有些疯狂：“他的眼里只有众生没有我，那我便毁了这双眼，叫他再也看不见众生，我要将他困在黑暗里，日夜折磨他！”
“可是你失败了。”
“对，我失败了。他宁愿去忍受罗刹海的万鬼撕咬之痛，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他竟是如此厌恶我！”
莲雾的声音渐渐变得狰狞，曼陀罗的花纹开始在她那漂亮的脸颊上蔓延。
云筝平静地看着她：“莲雾，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是掏心掏肺为一人最后却换来业火焚烧的痛苦？还是剜他眼断他骨也要将他留在身边的执念？
不是的，爱不应该如此。
对云筝来说，爱是君陌愿为她冒险前往西荒替她寻找续命的方法，爱是时槿愿意将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分她一半，爱是师兄师姐虽未言说却在细节上的维护和纵容……
可是这些，莲雾都没有。
她将一颗真心虔诚奉上，最后却被碾成灰，所以莲雾变成了现在这样。
莲雾嗤笑一声道：“小丫头，爱不是一个好东西，它会让不被爱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她还说：“小丫头，你不要同情我，我可是要杀你的人。”
是她逼迫云筝前往罗刹海，明知此路凶险，若是一着不慎罗刹海枯骨又将新添一员，她却仍要如此。
所以云筝应当恨她、厌恶她，就像了无痕一样。
“莲雾，我不同情你，你杀了人犯了罪，人间不容你，酆都驱逐你，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云筝站起身来淡淡地看着莲雾，道：“可是，了无痕欠你一个解释，若我能从罗刹海中寻到他的枯骨找到他的亡灵，定会为你讨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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