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公主15
一个小时以前。
项城北郊的龙山陵园。
梁佑齐将车停在大门口，徒步上山。
四面绿荫环抱，通往墓地是一条绵延无绝似可与天触的阶梯，两边古木参天，六月的阳光铺洒大地，到处闪闪发亮，浓密的绿将光遮挡，风从远处吹来，幽静森冷。
像那句话说的，再热烈的光照也照不进人心里的寒意。
梁佑齐走在石阶上，怀里抱着酒和花束去见故友。头顶凄厉的鸟叫一掠而过，在湛蓝的天幕之上留下痕迹。他走得很慢，每一个步子都像经过深思熟虑。
快走到唐闻舟的长栖之处，梁佑齐深呼吸了一下，整了整衣服，抬脚上前。
墓碑前空荡荡的，今天似乎没有人来看他，梁佑齐蹲下身，拂开几根杂草和落叶，放下了花和酒，目光温柔地看着黑色的石碑上那张稚嫩的少年脸容，轻声道：“闻舟，我来看你了。”
接着，他打开瓶盖，沿着墓碑周围倒了一圈，“今天要开车，就不陪你喝了，改天一定陪你好好喝几杯。”
他蹲在墓碑前，指腹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笑，“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要拿满十五个世界冠军，要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听所有人为我们欢呼，我们一起宣布退役，功遂身退。”
说到这里，梁佑齐低头，喉结轻滚，低低道：“现在我已经拿了十二连冠，还差三个，闻舟，虽然你失约了，但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完成我们的梦想。”
周围幽静，只有风声、鸟叫，和他低低的说话声。
他想，闻舟此刻就在他身边，他一定听到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摸了摸墓碑，“我该回去了，忘了告诉你，今天阿时结婚，我们都会老，只有你永远停在了十四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到时一定好好陪你喝几杯。”
梁佑齐沿着刚才上来的阶梯折返下去，到半段碰上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很老，两鬓发白，眼底沧桑。
两人一个上来一个下去，脚步皆一顿，中年人的神色没有任何惊异，对梁佑齐点了点头，“你来了啊。”
梁佑齐轻点下颌：“唐叔叔。”
两人相对而立片刻，唐山海突然道，“十年了，闻舟要是还在，也和你一样大了。”
是啊，十年了。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过去一幕一幕似乎还在眼前浮现着。
梁佑齐没有接话，目光投向远处。
蓝天白云，四季更迭，万古长青，满目幽静深邃，苍凉落寞。
耳边，唐山海重重叹了口气，“是我的错，不应该逼他，你和闻舟都是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印象里，唐闻舟的性格一直都是乐观活泼，友好善良，但和他相处这么多年来，梁佑齐却觉得他骨子里是敏感细腻，总怀着一腔心事，问他却什么也不说。
唐闻舟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因病去世了，他是唐山海所有的寄托和展望，也将自己无法达成的梦想——成为中国最优秀的棋魂，加诸在了唐闻舟身上。
这些，梁佑齐以前都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都把唐闻舟当成挚友，知己，对手，是努力超越的目标，也是榜样。
他以为，唐闻舟也和他一样，热爱着围棋，所以选择走职业道路。
直到。
直到唐闻舟跳楼自杀的前晚，唐闻舟约他谈心，很罕见的，唐闻舟聊到了自己，他说：“佑齐，其实我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能将所有热情都投注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和你比起来，我是个懦夫，我连对抗的勇气都没有。”
那时候梁佑齐没听懂，如果听懂了，发现他的异常，或许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那天之后，围棋界痛失一个天才，而梁佑齐的人生也跌入了漫无天日的深渊。
眼睁睁看着挚友离开，他却连挽留的机会也没有，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那些外界的谩骂和声音还不足以将他吞没，真正吞没他的是唐闻舟的离开，自此以后他只有一个人，带着两个人的梦想，孤军奋战。
而他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觉得唐闻舟的死自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像是为了惩罚自己，也像是放逐了自己，他没有辩驳，也没有申明，放任那些谣言铺天盖地。
没过多久，接到了叶叔叔的电话，他说他知道了此事，会联系他父亲解决好，让他这段时间什么都不用管，静心调整。
梁佑齐讶异，叶维鸣日理万机，这些事如果没有人告知，他绝不可能知道，于是便问出了口，“叶叔叔您怎么知道的？”
电话那头，叶维鸣声音染上了些许笑意，“是瑶瑶告诉我的，这小东西一回家就板着脸，还以为谁欺负她了，硬是叫我好好处理这事。”
梁佑齐握紧手机，垂下眸光，像是漫天黑日里透进一丝丝的光亮，心里头翻涌着很细微的让人察觉不到的绵密感动。
告别了唐山海，梁佑齐下山后接到叶奚沉的电话，说已经在去往酒店的路上了，让他直接到酒店会和。
挂了电话，梁佑齐驱车赶至婚礼现场。
叶奚沉看到了他，走过来，“到了。”
他旁边，林映潼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梁佑齐朝四处看了看，秦格拿着酒杯和人聊着天，糖糖坐在桌子前吃着东西。
收回视线，他问道：“瑶瑶呢？”
叶奚沉朝长桌一侧看过去，那里只剩下糖糖一个人，掐了掐眉心：“不知道溜去哪儿玩了。”
甜心指了指糖糖的方向，没看见人，奇怪了，又往四周逡巡了一圈，“刚才还在那里吃东西，奇怪，这人跑哪里去了。”
梁佑齐拍了拍叶奚沉的肩膀，“我去看看。”
说完，抬脚朝糖糖的方向走去。
“哥，你来了。”糖糖听到那边的说话声，抬起了头。
梁佑齐打量了一下她四周，问，“瑶瑶呢？”
“去上厕所了，”糖糖往洗手间的方向看了眼，“去挺长时间了，还没回来，手机也没带。”
梁佑齐点了点头，“我去找找她。”
糖糖以为他找瑶瑶有什么事，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
还没等糖糖说话，梁佑齐走远了，糖糖望着他哥的背影，心想，女厕所你又进不去，你要去哪里找人。
叶奚沉瞅见梁佑齐步履匆匆地往门口走，快步上前拉住他，“去干吗呢？”
梁佑齐回头看了眼他，笑了笑，“你对你妹妹真的不关注，人都离开好半天了，你都不知道。”
叶奚沉上下打量着他，嗤笑了声，“听你这语气像是我虐待她一样。”
“叶总没有吗？”
“……”叶奚沉像是被噎了下，紧接着提高声音，“我家这小祖宗谁敢给她不痛快。”
看他炸毛的样子，莫名就想到叶奚瑶，这兄妹俩有些时候还挺像的，梁佑齐忍着笑，长指摸了摸脸颊掩饰着表情，“看不出来小叶总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
叶奚沉再次无语，感觉像是被逗弄了一样，趁他发作之前，梁佑齐单手搂过他肩膀，“行了啊别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得，为了弥补对妹妹的愧疚，陪我一块儿找她去。”
愧疚？
叶奚沉怎么都感觉这个词语用在这里非常的古怪，搞得他像个蛮横无理的哥哥，天天欺压着妹妹似的，这让小叶总不自觉陷入沉思，他好像……也还好吧？
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糖糖有一下没一下往嘴里塞着冰激凌，歪着脑袋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拍了拍旁边因为叶奚沉的离开而开心不迭跑回来的林映潼。
“甜心，你有没有觉得我哥有一丢丢点的不对劲？”
向来对这种细节不怎么关注的林甜心津津有味吃着美食，头也不抬的问，“佑齐哥哥吗？他哪里不对劲啊？”
糖糖托着下巴，老神在在的模样，“哪里都不对劲，比方说一来就到处找瑶瑶，还拉着奚沉哥哥一起去找，还不让我一起跟着去，再比方说刚才影厅里，你可能没注意到，我看到……啊！”
突然糖糖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林映潼被她吓了跳，坐直身讶异看着她，“你知道什么了？”
糖糖还没说话，先嘻嘻嘻笑开了，“我哥不会对瑶瑶有意思吧。”
林映潼沉默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糖糖自顾自的说着，“其实瑶瑶给我做嫂子，我是没有意见的，与其说让我哥在外面找，还不如我们自己内化对不对，要是我哥和瑶瑶真的成了，那简直喜事一桩，我哥那个木鱼脑子希望他快点开窍，不行不行，我得帮帮他……”
“……”
林映潼实在搞不懂糖糖是从何推断出来“梁佑齐对瑶瑶有意思”，继而进一步得出“让瑶瑶给她做嫂子”，还要推动他俩的感情，搞得她都有点慌了，忙道：“糖糖，你可别乱来，到时候万一弄巧成拙什么的。”
糖糖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嘿嘿笑道，“弄巧成拙不是更好吗？瑶瑶这么活泼可爱，配我哥那个闷葫芦刚刚好。”
甜心：“……”
总感觉事态有些不妙。
梁佑齐和叶奚沉一路走到竹林这边，听到拐角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叶奚瑶。
她的声线很独特，甜中透着些冷感，配上叶家祖传的讽刺，效果极强，“你霍家都快倒闭了，还有闲心在这里嚼人是非，自己干过些什么龌龊事自己没点ac数？我要是你，我就选择闭嘴躲起来，就算梁佑齐不收拾你，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人收拾。”
接着，她换上了一把懒散的语调，“跟你这种垃圾人我是真的不愿废话，你的行为实在恶心到我，我可没听说叶奚沉认识你这号人，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赶紧收拾东西趁早滚蛋吧。”
两个男人同时停下脚步，对看一眼，梁佑齐正要往里面走进去，叶奚沉拉了拉，低声道，“先别急，看看什么事。”
“是霍寒。”确实不出所料，叶奚瑶出了状况，梁佑齐身侧的拳头攥紧了些。
“放心，”叶奚沉没什么担心道，“这丫头吃不了亏，”顿了顿，他冷笑，“想让我们叶家的人吃亏的还没有出生呢。”
梁佑齐怪不相信地看着他，“有你这做哥哥在，我还挺不放心的，她再怎么样都是女孩子。”
说完朝拐角走去。叶奚沉无语到了，紧跟其后，“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难道还会害自己的妹妹不成？”
梁佑齐没跟他贫，因为他听到了霍寒暴怒的骂了一句，像是预料到了后面发生的事，恢复了正色，大步上前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紧接着梁佑齐侧过头，快速打量了一遍叶奚瑶，“没事吧？”
叶奚瑶摇摇头。
和霍寒对峙的时候她都没有任何惧意，但这会儿看到梁佑齐从天而降，忽然感到莫名的暖意涌动，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冒了头。
见到梁佑齐本尊，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几个人顿时没了气势可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交互着，像是在互换信号：梁佑齐他怎么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只有霍寒还一副见惯大世面，要在人前撑足场面。他挣开梁佑齐的手，露出痞笑：“梁少爷，别来无恙啊。”
梁佑朝冷讽地轻扯了一下唇角，表情已经说明了态度，要不是碍于良好的教养，以及今天是好友大婚的日子免得多生事端，在刚才他动手打叶奚瑶的时候，梁佑齐就想一拳挥过去了。
见梁佑齐没理他，霍寒恬不知耻地将手搭过来，好像压根忘记了前几分钟还在这里说了他一堆坏话，“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这人嘴巴大，笑起来嘴角快咧到耳根，眼睛下一条疤，眯眼打量着叶奚瑶，露出轻哂的笑意。
叶奚瑶很不舒服，怒瞪了回去。
霍寒倒是不尴尬，脸皮也是挺厚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同学了，用不着装不认识吧，不过说的也是，你从小就出名，又长得好，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到现在照样还是受欢迎。”
霍寒朝叶奚瑶努了努嘴，“这小妞倒是挺漂亮的，也够劲，小妹妹，你是不是梁佑齐带过来的？”
“不过哥哥我告诉你啊，”霍寒换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别看他也姓梁，可这酒店啊，公司啊，都跟他没关系，那都是他老子的，一个穷下棋的，披着富二代的皮就以为他很有钱了，啧啧啧，这个年头啊，你们这些小姑娘就是眼皮子浅，还有你刚刚说我家破产，这话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他告诉你的？那我再不济也是个有实权的富二代，比你旁边这位可不知道好多少了，梁佑齐，你看看你现在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如果当初你不走这条路，说不定不会这么惨。要我是你啊，就不会这么傻了，放着家里这么好的基业不要，到底图什么呢？……”
“你说够了没有？！”剩下的话被叶奚瑶厉声打断。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呢？
本来还云淡风轻的叶奚瑶，在听到这番莫名其妙的风言风语后火冒三丈起来。
她向来不是好脾气的人，更是护短的不行，听不得别人欺负自己人。
她快走两步上前，整个人被激烈的情绪沸腾着，“什么叫这么惨？他十六岁就为国家而战了，你呢？你十六岁在干嘛？看你这样子估计就是靠着家里那点钱在外花天酒地，连个事业都没有的low货，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
在叶奚瑶大步走上前时，梁佑齐下意识拦了她一下，怕她受到伤害，但看到她震怒的模样，随即便任由她去了，只是眼睛紧紧盯着霍寒，他在这里泼自己脏水倒无所谓的很，但休想动瑶瑶一根手指。
听她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梁佑齐愣住，被小姑娘的正义和勇敢震撼着，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叶奚瑶情绪激荡，没有注意到梁佑齐的细微的变化。
本来她还想说：
——你见过他为了理想奋斗而努力的样子吗？
——我见过。
见过他放弃假期，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每天到凌晨，因常年久坐，腰椎一直不好，需要保养，但他的工作状态显然很难，虽然常有健身和治疗，但效果不显著。
见过为了不耽误课业，比赛训练之余，还要抽出时间学习，成绩却能保持优秀，临近高考，推开了所有的安排，魔鬼训练两个月，高考总成绩排名全省第三。这些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梁佑齐全部完美达到了。
也见过，因为热爱，是如何说服父母，选择这条崎岖又艰难的道路。
叶奚瑶喜欢的，从来不是那个站在领奖台上光彩熠熠的梁佑齐，而是在这背后，别人都看不到的他。
并不像世人看见的完美优秀。
他的泪水，汗水，韧劲和努力的执着。
他的善良，和好教养，也不失血性和气魄。
全都是叶奚瑶最爱的模样。
可这些，她却不想对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王八蛋一一道出，因为他不配。
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小脸涨得通红，怒意在胸腔聚集，拳头紧紧捏着，若不是理智克制，恨不得往这人脸上甩过去一巴掌。
“哦，对了。”叶奚瑶平复了一下呼吸，“这里是郡悦酒店，人家再怎么样也是梁家的长子，谁给你的勇气，让你在他的地盘说他的坏话，这么不会说话以后干脆别说话了，过会儿我让服务员给你送瓶502胶水把嘴巴封起来。”
叶奚瑶大大方方说完，旁边另外两个人低着头抿着嘴噗嗤一声笑出来，霍寒脸色极差，这小丫头嘴巴可真厉害，不过她说的对，再怎么样这里都是梁佑齐的地盘，这次就先算了。
霍寒正打算找个理由离开时，抬头看到拐角口走出来一个人，脸色一变，整个人怔住了。
顺着目光，叶奚瑶转过了头，脆生生的喊了声：“哥。”
霍寒面色惨白，惹谁不好竟然惹了叶奚沉的亲妹妹，一个梁佑齐就够他受得了，再来一个叶奚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身旁那两个看戏的人面色也都变了，恨没有早一点离开。
霍寒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把舌头捋直，“叶、叶总……”
插着兜面无表情的男人漠然道，“我妹妹的意思没听懂？学不会闭嘴就用502封上，还不快滚。”
霍寒巴不得早点滚蛋，正要走，被叶奚瑶拦住去路，“等一下，刚才是不是你造得谣，说我哥和梁佑齐关系不好，”她转过头，看着梁佑齐和叶奚沉，“我不想这么容易放他走。”
叶奚沉轻舔了舔唇谷，看了眼梁佑齐，“他说咱俩关系不好？”
梁佑齐接上他的视线，轻笑了下，没放心上，揶揄道，“肯定是小叶总和我太过生份了，以后要多多互动啊。”
叶奚沉冷哼了声，“你跟这人是有什么仇，三番四次造你的谣，还造到我头上来了，就你这么懒的性格估计不想弄他，我也懒得动手。”
他眼里透出一丝不耐，有些烦躁的样子，看霍寒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苍蝇，继而又转向自家妹妹，把这个“美差”扔给了她，“你让人拿瓶502来，把这家伙的嘴巴封起来，省的一天到晚说三道四。”
他们的语气悠悠然然，像是在讨论今天集市上的猪肉多少钱一斤，却吓出霍寒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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