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覆她双眸
谢将军与沈酬言是忘年之交？金月容倒是第一回听说这事。
他那样的人，阎王来了都会惧上三分，居然也有人愿意与他做知心好友。
马尚宫没将话说死，金月容也能听明白。
谢二小姐行刺株连家人，谢将军必定是脱不了干系，沈酬言与谢将军关系匪浅，平日里又是那样一副做派，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他筹划了这场刺杀，意图弑君称帝。
既如此，他又为何要救下她呢？
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根本就没打算杀她。
这事其实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当时她瞧得仔细，剑尖分明离小皇帝只有三寸，侍卫又离得远，若那刺客卯足力气狠下心，想要达到目的，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却收了手，又转移了目标。
如若她真的想杀小皇帝，大概不会做出这种事。
还有，沈酬言手握大权，本就站在了权力之巅，如果他真想自立为帝，以他的性子，哪里会筹谋这样一场露洞百出的刺杀惹祸上身。
他大概会嫌麻烦，也会觉得拙劣又好笑。
“马尚宫，谢将军一家如今在何处？”
金月容没提沈酬言的事，而是问起了谢将军，哪怕在蕃汗，行刺皇上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即使谢二小姐已经畏罪自裁，她的家人恐怕也会被牵连。
谢将军是她的父亲，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马尚宫听后抬起脑袋，狐狸似的精明眸子将金月容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才敛起眉眼回了句：“谢将军一家皆被关押到了大理寺审问，按照我朝律法，秋后问斩。”
秋后问斩……那便是要命赴黄泉了吧。
沈酬言会伤心难过，或者会保下谢将军吗？
他那样没有心肝的人，应当是不会了。
“娘娘，临近年关，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宫中人云亦云，原本定下二十八皇后入主中宫，第二日帝后大婚，还有那几位封了位分的家人子，全都在大理寺接受盘问，这可如何是好？”马尚宫皱着眉头道。
“皇上那边怎么说的？”金月容想了一下，娶后妃毕竟是皇上的事，她与皇上也不是真正的母子，还是要看皇上自己的意思。
马尚宫回道：“皇上说，要把册封后妃事宜移到年后，先把刺客的事查个水落石出，除夕家宴还是照办，只是要更加慎重仔细，派禁卫军加紧排查布防，严防刺客再度出现。”
金月容不明白，既出了刺客之事，为何还要办这场除夕家宴，万一再有歹人混进来行刺……
马尚宫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倒是给解释了几句。
“娘娘，宫人管不住嘴巴，这会儿皇上遇刺之事恐怕已经传到不少人耳朵里去了，要是明面上防得太过，免不得要人云亦云造成恐慌，装作无事发生，背后严防，这样方能稳定民心。”
金月容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觉得自己想的确实不够周全。
“皇上用心良苦。”她赞叹了句。
“是啊，咱们的皇上虽年幼，却是位仁君明君，足以独当一面，若不是丞相大人”，马尚宫听了这话，目光流转，瞧着她的脸色假意哀叹，说了半句又拍拍嘴巴，“是下官僭越了。”
她没再多说什么，临走前又瞧了眼金月容的神色，见她眉心微蹙才略微勾起嘴角，颇有奸计得逞之意。
“娘娘，这是班太医命奴婢为您熬的汤药。”
马尚宫告辞离开时，恰好赶上妙蘅端着汤药进来。
殿里烘得暖，宫人们进来，脸蛋过会儿就变得红扑扑的，金月容却不一样，分明已经缓了好一阵，她的手脚连带脸蛋都还是冰凉又白汪汪的。
傍晚时分落日斜照，殿内渐渐昏暗，显得气色也不大好。
“长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苦涩汤药入口，金月容忽地想到班太医的话，长公主也受了惊吓，这会恐怕身子也不大舒坦。
“奴婢来时远远望见皇上朝瑶华宫走去了，想来应是去看望长公主。”妙蘅替她拭去唇角药渍，答道。
金月容点点头，以素手捧着药碗汲取暖意，热汽缭绕，她倒有些失神。
有亲人在身边真的很好。
从前在蕃汗，即使父汗冷眼待她，但王姐和王弟都会变着法子关心她，如果发生今日这事，他们一定也会第一时间过来看她吧……
“妙蘅，听闻曲大人在外头养了位外室夫人，你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真的好想见王姐，今日凛冽剑光映照眉眼的一刹，她首先想到的也是王姐。
沈酬言说的没错，她和王姐如今的处境很是相似，但她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面前，王姐却不一样。
她与王姐分明只隔了座皇城，两两对望，却不敢相见，更不敢相认。
“奴婢听闻，曲大人将那位夫人视若珍宝，一个月有大半时候都宿在外头，只是……”
妙蘅不知道主子为何会问起这些，她其实对那位夫人知之甚少，斟酌犹豫着，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出口。
“只是什么？”金月容咽下最后一口汤药，问她。
“只是曲大人没向外人介绍过这位夫人，也迟迟未给她一个名份。”妙蘅接过空空如也的药碗答道。
他哪里是不肯。
是不敢吧。金月容想。
就像她拼命掩饰、拼命在世人面前与沈酬言划清界线一样，谎言是他们最后一层遮羞布。
掀开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过几日便是除夕，本应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她却没有家人陪伴，有些见不着，有些不愿见。
“娘娘喝了药便歇下吧，大理寺正在加紧审训，一定能够尽快查出真相，给娘娘一个交待。”
妙蘅扶着金月容躺在榻上，又替她掩好锦被，见她阖上眼才端着托盘出了屋。
金月容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柄近在咫尺的长剑，还有那位挥剑来袭的谢二小姐。
她当时怕得很，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谢二小姐当时的目光里并没有怨恨，更多的是不舍，还有留恋。
既然对人世还有留恋，又为何要做出这种傻事……
金月容很早便醒了，靠在软榻上，望着窗边照进来的日光出神。
以前窗下那个位置是放着一盆大寿菊的，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桃红色。
后来她离开未央宫在慈悲殿吃斋念佛那三个月，沈酬言就把花给抱了回去，大概也不会还她了。
流波说的没错，既然不舍得，当初还送她做什么，蓦地叫人心烦。
“公主，大理寺来人通报，说谢将军他……”
流波慌张在门外求见，语气急促，一听便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嘹亮清澈的嗓音唤回了金月容的思绪，她披好外衫起身开了门：“谢将军怎么了？”
……
她终究是亲自走了这一趟。
流波说，谢将军于昨夜引刀自裁，留了张血书，上头写明他女儿殿上行刺是受人胁迫，至于究竟是何人，不知是他也没有写完还是已经被人抹去，总之那一处是空白的。
“公主，奴婢听说，那张血书背面还有一句话。”
临入大理寺，流波突然想起什么，见四下无人，偷偷与金月容耳语。
金月容偏过头，流波便低声继续：“‘小女殿前行刺一事与沈大人无关’，上头只写了这么一句。”
寒风吹起发梢，携着细雪落在兔毛衣领，金月容打了个冷颤，拢了拢披风继续向前。
不知不觉，今年已经落了三场雪。
“娘娘您怎么来了，这大理寺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娘娘千金之躯，这种地方会污了娘娘圣目。”
唐横眼神好，打老远便瞧见了金月容和流波主仆二人。
“皇上也来了？”金月容没接他的话，掸着身上的落雪，问起了小皇帝。
“是，还有丞相大人，都在里头。”唐横答道。
金月容一边跟着唐横往里处走，一边想着流波告诉她的那句话。
沈酬言那样的人，也能获得别人的信任，被别人以真心相待吗？
如唐横所言，这大理寺果真不是什么干净的所在，地方也不算大，过了仪门往前走，左手边便是地牢入口。
一下台阶，血腥味和着腐烂的臭气便扑面而来，用帕子掩着口鼻也没什么用。
“拜见母后。”
地牢也分里外两部分，外头是差吏休憩值守的地方，倒还干净敞亮些，小皇帝这会儿正坐在下人搬来的软凳上，捂着口鼻，似乎也十分厌恶周围令人作呕的气味。
见金月容过来，他愣了一瞬，有些惊讶，而后才恢复神色起身行礼。
“母后怎么过来了？”他问。
“谢将军……还在里头吗？”金月容的目光却不在他身上，而是穿过昏暗的廊道妄图看清里头。
小皇帝点了点头，一副惋惜模样：“谢将军一辈子忠君爱国，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
金月容垂下眸子捏了下手心，她突然想进去看一看。
明知道会遇上谁，她还是拢好披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条看似没有尽头的长廊。
“太后娘娘。”
不知走了多久多远，黑暗里，她看不清周围的牢房、墙壁，甚至都看不清自己，可当一双冰凉的大手覆上她双眼时，她并没有惊呼挣扎。
因为落入耳畔的嗓音与吐息，她再熟悉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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