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云翳晦暗
(一)
从前便听闻在巫史文化浓厚的地域极其忌讳有些尚未成家的独身故去,在迷信的观念中,这类人死后,无法受人指引,得归故里,于是成为孤魂野鬼,使得活人难安。
应对措施因地而异,有人放河灯,为未相识的亡者寄一份哀思。做法更根本者,则是将死者编入自家族谱,认为亲缘,同化野鬼,使其安息。
“所以,村子人到了这个死人场子,家家户户安坟也是安家,在这里住下来,到哪不是家呢?一晃就是那么些年年代代……”
老人眼望远方。
“莫怪龙桃果实是难得的上品修行药物,用活人的性灵,又加之地气。”
我早听闻这种地气丰盈之地是修炼功体的好去处。
“但是,这里非是天然地气的形成地域,多年前的亡魂总会耗尽,所以你们就通过定期献祭孩童来补益地气。”
默苍离缓缓语。
“虽然讲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按照以前老祖宗的法子,还是有点用的。”
“怎么没想过搬离这里?”我叹气,“不要自囿其步,安土重迁不见得是好事。”
“我知道这样做太过分了,但是搬走不是一句话的事。唉…”
老人又垂泪。
“逻辑诡异,为何好似只有受到地气的庇佑你们才愿意在此安居乐业,没有地气就要搬离,甚至是人为补益地气,”
默苍离沉声,冷鸷的眼神盯住老头,一字一句,“多少人在戈戟矜矛中依然安之若素。”
“…但是下次我…”
老头突然像想到什么,猝然抬头。
“没有下次了。”默苍离又突然出声。
老头突然被打断,也上年纪了,看起来受惊不浅,一双浊眼望住钜子,不言不语。
把老头吓到自闭对我无益。
我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替老头望住千山回绝般的眼神。
“钜子,他毕竟不闻诗书之训,别再苛责了,罢了。”
“多久了?”声音有点放缓。
我转身对着老头扶额,果然我是挡不住钜子对老头的攻讦的,只好祈祷老头自求多福了。
“这…这一晃眼也是好几代人了,上百年了。唉…”
默苍离沉思不语。终于放弃了,我叹气。
听其言,我摸着下颔闭眼思虑,啧啧提议,“其实,你们若是真想补益地气,用孩童过于浪费,毕竟灵气太弱,若是我,还是会选择刚成年的青壮年会比较有效率。”
我是诚心提建议,不料睁开眼时撞到钜子狠厉的回视,我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又是给自己找事。
于是话语一转,抬手不轻不重地砸着老人的肩头,“当然是讽刺你,这种无人性的做法,简直有碍观感。”
“我知道啊,所以报应来咯,全村人都要赎罪了,唉唉……是我害的……”
但是病情明显是人为,何况叙述颇有疑点。
“但是近日的献祭效果日益不佳,甚至不起效,所以他们加重频次,但是无果。”默苍离突然转头看我,千丈深渊的眼神和周身的气场压力一重重叠在我周身,颇有逼迫与威胁的意味。
他这是怀疑我占据碧落,盗取地气。
我觉得自己在碧落操劳将近两旬,为病情呕心沥血虽然谈不上,但也算是尽极人事,这样遭到怀疑,一时又是怒火兴起。
他对九算有成见。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钜子。”
我转头,咬着嘴唇字字而语,“我还不至于做这种事。”
“这样最好。”
我依然伫立不动,不置一词。
“这样,你们,要不…回去再说。”
老头好像见我们气氛不妙,好像很想出语打圆场,为我辩护,“其实姑娘为村子做的也不少,现在姑娘可算是村子的大英雄了,全村没人不听她话的,对吧?”
我觉得此话听起来不妥,果不其然,转头看钜子,眼神少去了先前的试探之意,是直截了当的不满与批驳。
这老头忘恩负义,不说则已,一开口问题不解,其乱反而更甚。一时又无力出语解释,欲哭无泪,心里五脏肺腑便如火般焚烧起来。用力但缓慢喘息着,瞪着老头。
老头还不知做错了何事,瘫坐在地上左右望着,不知所以。
直到默苍离伸手,清癯的手骨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对我语,“先回去罢。”
也不管我是否应声,他转身,驾轻就熟地点燃火折子,缓缓寻路欲回,一袭青衫在月光下纤尘不染。
若是我此时神志清晰,他的语气与目光流连片刻,竟有一丝笑意与玩心。
我转头看他,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二)
有了先前的经验,我重新制定了方案,从取水的琐事,到试用新药的关键事。同时又严格禁止村人外出,推行其中方针,大改村人的生活习惯,所以这期间碎语众多,但我都不管不顾,只专心治病。
自上次的龙桃溪不期而遇,不欢而散,最后又被钜子存心玩弄。我是真心上火,还好佳在最近钜子又不见人影,少引得我心烦。
逐渐深秋,淡紫的极光云彩与水红色的霞光相溶而洋洋洒洒地铺陈在天际一角,略显霸道的两种色调覆上淡烟轻笼的质感,一时只觉相谐,冲淡平和,毫不违和。
我一如既往地漫步在村头,粗粝的断壁残垣一处处星星点点散布着,彼此之间遥相呼应,若不是刻意考察之,实难判断碧落是古战场遗址。
本来简单走上两圈,确保暮色四合之时,没有村人在村头逗留甚至出村,我便可以返程。但今日难见的霞光和深秋入骨的寒凉让我一时洛城闻笛,对故里起了眷恋,私心既起,多游离半刻钟也无伤事。
我纵身跳上一处女墙,刚要屈腿坐下,突然被半里之外闪现的两个高大的身影惊吓到。担心被发现,我急促吸上半口气,纵身跃下墙,单手攀在女墙上。
用残墙遮住身躯,视力弱,我只好半眯眼去寻人影。之间来人绒衣珠串,披发左衽,是苗疆士兵。
“快点,上头吩咐今晚一定要做好记号啊,明天夭寿的,就要开挖了。”
“这活不轻啊!你看看这眼望着,打横十来里不止吧,
今天干完我看是不行的!”
年长些的士兵捡起石块正要记号,突然好似不知火从何来,抬手一砸。
另一位正弯腰埋首,见其状,便无奈摆手,“但也没地儿申冤不是,唉!咱哥儿俩怎么这么衰,就被叫来这种地方干活了,我听说啊,这边的叫什么村,瘟病闹得厉害,里头一个个死相惨得很…”
“哎啊,这样,那我们靠这里那么近,不是也必死了?这可怎么办!”
这几个铁军卫士兵素质堪忧啊…
我在女墙后听相声一时兴起,还觉得有点减压,正计划着何时向老二透露,突然想起两人说的“开挖”来。
挖什么?
“算了算了,几天后就要重新开打了,现在不搞好标记,就轮不到瘟病来索命了,回去就要掉脑袋!”
年长些的毕竟还切些实际,年轻气盛点的后者这才闭嘴苦干起来。
一路上挪去硕大的石块,避开松动的土层,这两人择地划路线,略有弧度,且深略有三四尺。
这是准备挖战壕,筑城墙。
突然疑心起,我试图回忆在老二战营里看到的地图,再结合碧落村的位置,大致确定了我与这两个苗疆士兵所处之地。
我纵身跳下女墙,挥袖铺平沙地,顺手拾起一只断枝,蹲在地上往地面上粗略绘图。粗粝的树皮捻在手指间,一时间有点怀念起尚贤宫论道的种种过去。
三里腹地。
按照先前的战圈位置,九脉峰为中原地界和碧落村作隔,今日铁军卫与境内战端多在九脉峰附近兴起,战壕与城墙是为接下来的攻防战做准备,若是这样,距离战圈三里略显怪异。
战区甲二里屯,中间隔九脉峰天然关隘,后方是碧落村与周边村落,三处举足轻重的地域高度密集,前后只有十里。
十里与三里,不是爽快利索的距离。
“咝…”
我轻扶额头,虽说怪异,但不排除老二有意设下陷阱。本来这几天的经历,使我记下血训,决定不再插手其余事务,但既已经在碧落村门口动干戈,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虚虚实实,左右猜测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观察全局再作后计,必要时,探访一次铁军卫也难以免除。
我振袖而起,抬头四处观望,何处是最好的瞭望点。最后一缕霞光伴随着四起的寒意裹挟而来,我朝着四合的暮色中唯一屹立的巨山高峰微微眯眼。
(三)
轻功而起,我纵身跃上九脉峰最高的瞭望点,本来深秋的气温骤降难耐,但一时运功体温上升也可耐寒气。
今晚也没有雾气,从九脉峰上一望无垠,今日的战区与碧落村景尽收眼底,我长出一口气,正要蹲下一探究竟。
突然我觉得周身的温度逐渐升起来,这很反常,更别提如今渐入冬日。本能的反应,我突然起身回步躲闪。
“咻—”
熟悉的必杀术法夹带愿力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心骤降狂跳不止,术法设置在如此关键位置,一旦有人靠近便启动,显然是不想让来人查看战场布局。生死华容道,幸好我保命本事还是有的。
绝对有问题,这样一来,我反而返心尽褪,术法只消反向操作接触便可,再不济,一次引发待到其无效亦可。
熟悉踏九宫定四象,锁定位置,我驾轻就熟地正要结印解除埋伏的术法,突然周身的山石一齐遥相呼应,一反常态地转动定位。我即刻收手静看,术士本能的嗅觉告诉我,这引发了阵法的启动。
我静立不动,既已决定一探究竟,就不会轻易离开。四面大幅度挪动的山石闪烁着术法特有的幽光,黑暗瑰丽而狰狞。
我转身去看每一块山石上的术法图案,看清楚阵法才方便破阵。
天覆,地载,风扬,云垂?
——「武侯八阵」这是要困住我。
武侯八阵不致命,但想破阵离开需要费上好一番心神与时间,果然是拖延战术,如果要一道道解开,解至黎明破晓也不算奇怪。等至天明就怕行踪难以隐蔽。
当下无辙,我转身去看剩余四个方位,空无一物,整个术阵只是无半分人气、机械死板地重复着天地风云四象方位。
缺了一半,我黑线无语,这还是阉割版的?
不过也算好事一桩,那样工作量就大大减轻了。我深吸一口气,重踏九宫,定位结印。
“结束了。”
多久了?
长出一口气,我感到疲累,深知已过了很久,具体不明时间,好在还剩最后一重。我带着胜利的喜悦挥袖破除最后一关,缓缓降落在山石上,却突然发现其上布满阴湿的青苔,松软滑腻。无处借力,于是我只好用力一蹬企图摆脱,却失去重心纵身滑落。
最后的阴招,我咬牙。
俯身往下望去,只望上一眼便觉头晕目眩。万丈深渊,云雾缭绕,从此处落下恐怕尸骨无存。
手头没有利器,我抓住时机伸手去攀崖边的山石,果不其然同样短命的石块也松动起来。我诸计用尽,只能求天垂怜,绝望正闭上双眼突然感觉手腕被人用力握住,来人一把将我拽上山崖。
不敢睁眼,我本能用力反握住来人的手,手骨清癯却有力,凭手传来坚实感。本能惊呼反抗,我和来人一齐跌倒,滚落一边。但觉对方不依不饶地双臂紧紧环抱着我并未松开的意思,我尚在惊慌之中,于是左手反抓住对方后背的衣衫,松软略有粗粝的质感传给我落实的安全感。
人一旦惊慌,五识尽闭,但重重思虑与周身的酸楚此时一同向我袭来。
正道是,此时此刻安全无虞过来助我之人布下阵法陷阱的嫌疑最大。我运功侧翻过来,正要反手制服来人,对方也反手将我箍紧。我心内思忖一场肉搏难免,突闻熟悉的香味。
“别动。寻死还不是时候。”
我睁眼,撞上淡灰深邃的眼眸。
熟人啊怎样?
(四)
我抬臂把外袍脱下,用力抖落细小的沙石,脸色阴冷,“钜子,托你的福,再迟一步,我命休矣。”
“你好奇心过盛,权当教训。”默苍离轻整衣衫。
这是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铁军卫防线设置有异,我过来确认一二应该不是什么越界之事。”
默苍离走至山崖边,“同样的目的。”
“然而你在此布阵害我,我在此受害。如何一样?”我气愤走到他身边,望下眺望,一番辗转终于看到战区俯视图。
“好熟悉的手法,但偏感怪哉。”
我蹙眉看向默苍离。
“距离不妥,如果设防作战,三里的距离,在军队面前并不算长途,撤退进攻一旦拉开距离,防线形同虚设。”
老二必有打算,“那么可能用精兵?”
“这种规模的战壕用精兵太荒谬了,这是打算提前挖尸骨冢吗?”
我觉得自己心肠好得无人能比,居然想不开到在这里替老二挨骂,“是这样,可能是老二的陷阱。”
“如此大兴土木,最好不是陷阱,否则得不偿失,”默苍离转身注视着我,缓缓道,“另外,你也提及,此手法熟悉。”
的确,攻防战线采用三点一线,即使是历史上的大型战役中被运用亦是寥寥可数,并且都是墨家先人的手笔。
我摇首,“是这样,很久没见到这种手法了,但有种鹅行鸭步之感。”
“除你我师承墨学,那么另一个只能是他。”
我咋舌,在钜子面前保全老二,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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