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雪落惊飞缕
长安城昨夜方下过一场暴雨,黄土铺就的朱雀大街登时成了泥路,一架马车驶在泥泞之中,车轮也被溅上了点点泥迹。车内的宇文修多罗揭开了织锦帘子,见道路两旁的槐树树叶苍翠欲滴,上面还滚着水珠,而空气中则依旧是闷热之感,若非马车中放了冰鉴,她只怕自己身上都要不停淌汗了。
李福依旧骑着高头大马,行在马车侧面。此时,二人已经熟稔了许多,宇文修多罗便问道:“大王,外面闷热,你可要进车舆内坐坐?”
“不必了。”李福清润淡笑,语气中隐隐的疏离感又出现了,仿佛前两日二人一同炙鱼时,他作弄人时的那般欢笑,都只是一场梦。
宇文修多罗默默翻了个白眼,心中吐槽您莫不是个精分。而后就放下了帘子,不再搭理他。可是她却不知,在看到帘子落下的一瞬间,李福的眸中黯了片刻,随后,他的面上又恢复了温和淡然的模样。
李勣的宅子坐落在长安城辅兴坊旁的颁政坊内,据他唯一的徒弟李福说,先前李勣被病重的先帝李世民贬出长安,直至李治登基,召李勣回长安,欲要赐其一座宅子,以示安慰。而李勣则恳求李治,赐其一座临近辅兴坊的宅子,以便其买坊内的胡饼来食,唐高宗大笑允之。
正因如此,从长安城东的赵王府行到长安城西的李勣府邸,路上颇耗了一番功夫。待到马车缓缓停下,宇文修多罗便提着裙摆,踩着马凳,走下了车,而后,她便与李福一同走入李府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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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修多罗抬起头,稍稍打量了一番正中的房屋。歇山式1的屋檐上雕刻着瑞兽,整齐排列的瓦片上刻着莲花纹,象征着屋主官吏贵胄的身份。二人一同走进屋内,就见李勣迎了上来:“小子,带着你的新妇来了。”
看到李勣这般随和又带了些老顽童之气,宇文修多罗心中的紧张少了大半,微微垂首,规规矩矩地冲李勣行了礼:“儿见过英国公。”
见到宇文修多罗端庄的模样,李勣愣了一瞬,心中暗道,这样端庄刻板的女郎,如何能与子佑2相处。只是见李福这些日子,倒对王妃上心了起来,便想或许这宇文氏女的厨艺格外得李福心意。
当下也笑着道:“丫头莫将自己当外人了,随着那小子一起叫我师父就好。”
看了看李福,见他微微点头,宇文修多罗便唤了一声“师父”。
待到三人步入了正厅内,宇文修多罗就见一对与李勣差不多年岁的夫妇,和一个看起来比李福大几岁的郎君也在厅中。想到前两日李福说今日苏定方夫妇和裴行俭也会来,想来面前的就是这三人了。
“子佑来了。”苏定方看到了他们,也熟稔地唤了一声。而李福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子佑见过师叔。3”
宇文修多罗自然跟着他一同行礼,又见过了苏定方的夫人。苏夫人打量了两眼宇文修多罗,她虽举止端庄,身上却穿着鲜亮的大红色高腰裙,堕马髻上簪着一支金步摇,上面缀着一串珠玉,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这般明丽的颜色最适合这样的女儿家,衬得她娇俏活泼。虽说仪态看着是刻板了些,但眼中的灵动还是掩不住的。
“王妃,某为裴氏行俭,字守约。”裴行俭爽朗地笑了笑,冲她施礼,打了招呼。但见他笑容灿烂,如同夏日暖阳,让宇文修多罗觉得整个屋子都暖了起来。面对这样的人,她自然也回之一笑。
见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唐朝三大名将,宇文修多罗只觉激动得心脏砰砰直跳。只是她又不由得疑惑,既然李福与裴行俭他们如此熟稔要好,又文武双全,为何没有像他们一般,留名青史。
在她疑惑间,李勣已经笑呵呵地招呼众人落座了。看到坐榻之上摆放着三足凭几,众人又是以胡坐4的方式坐在榻上,宇文修多罗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缓缓盘腿坐下,将身子靠在凭几5那弯月状的木板上,这才觉得舒服了。
待到众人坐定,几个丫鬟就捧了一个盛着古楼子6的大盘走了上来,放在了案几之上。又有人来将这巨大的胡饼切成几份,分装在盘内,分别放在席中六人的面前。宇文修多罗看向了自己盘中的那一份,又咬了一口,便发觉是以羊肉做馅,每一个夹层间都夹了花椒和豆豉,又在表面抹了一层油的胡饼。
这样的组合,带来了极为鲜香美味的口感。因着古楼子要在羊肉烤得半熟时拿出来趁热吃,此时尝去,肉质极为鲜嫩可口。吃着吃着,不免觉得口中有些干,宇文修多罗拿起一旁的杯盏一看,发觉其中盛着乳白的酪浆,抿了一口,发觉还是用冰湃过了的。再偏头朝着李福那边看去,就看到他的杯中盛着琥珀色的酒。
大唐的酿酒技术尚不发达,民间白酒多数都是浅绿色的液体上漂浮着蚂蚁状的漂浮物,正是白居易诗中的绿蚁新醅酒。这样琥珀色类似黄酒的液体,已经是顶好的酒了。
此时,又有一厨子模样的人走进厅来,他的面前则摆了几条刚捕上来的鲈鱼,鱼鳃还在翕动着。李勣喝了一口酒盏中琥珀色的酒后,朝着众人介绍道:“我今日特意将鱼脍店的老板请了来,为咱们做一道金齑玉脍。”
但见那中年郎君谦虚地说了一声“某献丑了”之后,就拿起手中的刀,在鱼的鱼尾处切了一刀后,缓缓地等它的血流净。而后,迅速地刮掉鱼鳞,去掉头尾后清理好整条鱼。紧接着,他利落地将鱼骨砍去,又将整块鱼皮划掉,只剩下莹白的鱼肉7。
接下来就是最精彩的时候了,但见那郎君手起刀落,一个眨眼间就已经削了薄薄的几片鱼肉下来,落在冰块上。而后,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随着刀的落下,鱼肉被切成细细的丝状,仿佛是雪落惊飞缕,直让众人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看到了这样的刀工,宇文修多罗不由感慨后世那些做生鱼片的刀工真的弱爆了。
不过片刻,几条鱼就已被片好,成了白玉一般的透亮鱼脍,鱼片和鱼丝一起,分别放在六个碟子中,一旁的小碟子中是早就准备好的,看上去金黄诱人的金齑8——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七种调料捣成末后,用醋糊住。就这样,金齑玉脍被放到各人面前,又配上了放芥末和清酱的小碟子,看上去如艺术品一般。
宇文修多罗一面想着唐朝起源又发扬光大的鱼脍,怎么在现代成日本料理了,一面拿箸夹起了一片近乎透明的鱼脍,但见其薄如蝉翼,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其吹走。将鱼脍送入口中,她只觉鱼脍毫无腥味,嫩滑爽口,又极具弹性,充满了清凉之感。芥末与清酱从前她都吃过,此时便夹了一片鱼脍,蘸了金齑,放入口中后,才知先人们的调料有多么美味。
因着金齑中放入了七种调料,她能吃到咸味,能吃到甜味,能吃到酸味,还有着丝丝辛辣。更难得的是,这几种味道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金齑的鲜香和鱼脍的嫩滑一同绽放在了她的味蕾上,仿佛是在炎炎夏日里走进了一间盈满了香气的冰室一般,让她的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
宇文修多罗则在想,难怪李勣说这家鱼脍店门外总是排着长队。她对于先人的厨艺实在是敬佩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未来的食铺也只能以新奇站住脚了。
唐人向来是吃羊肉配饼,吃鱼脍配饭。此时,自有丫鬟奉上了白米饭,众人便就着白米饭吃着鱼脍,厅中有冰鉴生凉,李勣又召了歌舞表演来助兴,众人好不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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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后,众人闲聊着,当属李勣和苏定方的话题最为跳跃。他们二人一会聊着长安城中的新奇事物,一会聊着各地风土人情,一会又说两句国家大事。说着说着,还时不时互损对方几句,当然,是李勣主动找事的比较多。
李福则和裴行俭相谈甚欢,所说的莫不过当今天下大事。宇文修多罗听了两耳朵,一会是什么“禁卫军整顿”,一会是什么“突厥并不安分”,一会又是什么“南面五诏反复无常,投奔吐蕃,当除之。”
而她自己,则在和苏夫人闲谈。她只觉身体前倾太久,开始不舒服,就将凭几移到了侧面,斜靠在凭几上。
苏夫人虽说看着严肃了些,但聊起来才发现,是个好说话的人。她笑吟吟地道:“七夕将至,王府上下有许多事情要忙碌。不仅要打点各府的礼品往来,给下人们的赏赐,还有进宫赴宴也要准备许多。你也是第一次料理这些事,不知做得可还惯?”
听到这般关心,宇文修多罗心中一暖,回答道:“未出阁前,阿娘曾教儿掌家理事,如今虽忙碌,倒也算是有条不紊,夫人尽管宽心。”
“县主多年来将宇文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也难怪教出如此能干的女儿。”苏夫人继续与她闲话着,“从前子佑府中皆是管事打理这些事,总是不像个样子。如今终是娶了王妃回来掌家理事了。”
宇文修多罗:“”所以李福是个让长辈操碎了心的不婚男青年?
过了些时候,裴行俭忽然提出要与李福比试。虽说他比李福大了几岁,却依旧是个少年脾气。此时,沉稳的李福看起来,反倒像个兄长一般。
一时间,众人都站在了厅前的院子里。李福与裴行俭各自取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相对而立。李福依旧是一袭浅淡月白色的圆领窄袖衫,清雅如画中人。而裴行俭则身着浅蓝色的窄袖衫襦,外罩青黛色的半臂外衣,比起李福,多了几分富贵公子之感。二人手中的宝剑俱是寒光凛凛,仿佛下一刻就能取人性命,直让宇文修多罗吓得将手中的绢帕紧紧地攥着,手心的冷汗也濡湿了绢帕。
李福温和地笑了笑:“守约先请。”
裴行俭也不客气,举起剑,直直地朝李福冲了过去,而李福迅捷地闪身,手中的剑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刺出,带着一阵疾风,两柄剑“当”的一声撞在一起,一时间,二人竟比得难分高下。
“小子,用力,打赢裴守约!”李勣叫喊着,惹得苏定方无奈极了。
比着比着,二人仿佛成了两道影子一般,剑影飞转间,手中的动作看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半晌后,一浅一深两道身影一同落地,手中的剑直至对方的胸口,原来是打了个平手。
眼见李福用剑时竟是如此英姿勃发之态,更是与唐朝名将裴行俭打了平手,宇文修多罗又惊讶了起来,面上顿时有了敬慕崇拜之色,就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李福身形修长,英姿飒爽,随着他越走越近,宇文修多罗面上的崇拜更甚。而李福看到她面上这番表情,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却也不言。
见到他这般,宇文修多罗也难为情了起来,如何都不肯承认自己方才的花痴行径,羞得朝着屋内走去,李福也紧跟其后。
众人见到此情此景,皆是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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