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沈仙卿渐渐瞧得入了神,入了迷。
他已觉不出时间的流逝。
一个时辰仿佛变成了一瞬。
无情再次还剑入鞘了。
沈仙卿如梦初醒,意犹未尽。
当他彻底回神时,他陡然发现,无情正瞧着他。
目光相对。
沈仙卿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此刻状况不正是看傻了吗?
他眨了眨眼。剑影晃过眼前。
精妙剑法带给他的震撼取代了所有的情绪。
他激动起来,欢呼道:“无情哥哥好厉害!”绕过桌子,奔到无情的面前,蹦蹦跳跳,叫好不停。
对无情来说,习剑便如吃饭、喝水一样,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习剑是无情的生活,早已融入他的生命,成为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不会有多少人会特意赞美吃饭、喝水的。
也不会有多少人会想到特意赞美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
无情自己不会这样做。
将他引入剑道,让习剑成为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的父亲也不会这样做。
因为理所当然意味着无视、忽略,冷漠相对。
今日,无情生平第一次在习剑之后得到如此热情、诚挚的赞赏。
这赞赏于他是那么得新奇。
他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谁会不喜欢被赞赏呢!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无情的心中涌出,水流一般,流遍全身,令他愉悦、欢喜、得意、自豪、骄傲。
于是,他笑了。
冷漠的面孔因为这一笑,如同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变得神采飞扬。
这笑容是极具魅力的。
极具的魅力吸引的对象是没有年龄的界限的。
沈仙卿渐渐不再蹦跳了,不再欢呼了。
他看到了这一抹笑,被这笑容吸引了。
他凝望着无情,突然感动,不知怎的,只觉眼眶一热。
他流泪了。
滚烫的泪珠滚下他的面颊。
但他的神情是欢喜的,很欢喜的,极欢喜的。
欢喜的泪抓紧了无情的心弦。
他感到有一些心慌。
剑客是不能慌的。因为剑客的剑必须稳、准。
保持内心的平静是无情自幼受到的教育,一直秉承的原则,恪守的准则。
但为了这欢喜的泪水,他竟慌了。
笑容被收起了。
无情问:“为什么流泪?”
这欢喜的泪出现得太突然。无情是不懂的。
然而,岂止他不懂,泪水的主人也是不懂为何会流泪的。
沈仙卿摇摇头。
无情问:“不舒服吗?”
沈仙卿再次摇摇头。
无情不知该问什么了。
所以,他选择等待。
他静静看着沈仙卿。
寒星般的双眸好像笼上一层轻烟薄雾,柔和得如同水波一样。
柔和的水波冲垮了沈仙卿的心防。
沈仙卿骤然痛哭。
悲痛的泪喷薄如泉涌。
他抽噎道:“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努力活着,一定,一定不要死。”
无情不懂沈仙卿为何会泪眼婆娑地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知道,自己要答应这个要求。
因为他觉得,答应这个要求会让说话的人感觉好一些。
他道:“我会好好活着,努力活着,一定不死。”
沈仙卿道:“你是骗我吗?”
无情道:“不是骗你。”
沈仙卿哭着道:“我知道,不是想活着,就能活着的,人要死的时候,谁都拦不住。我娘说,花会死,树会死,鱼会死,鸟也会死,每个人也都要死的,死是一件很普通,很正常的事情,让我不要在乎死不死的,也不要怕死。”
“我不怕死啊。”
“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有什么好怕的。”
“爹活不了几年了。娘也要跟爹一起死。”
“可我是活着的啊。我什么都忘不了,想忘都忘不了。”
“娘说,春去秋来,我就能忘了。”
“可她又不是我,她怎么知道我能忘掉什么,能记得什么?”
“我连两年前五月初八的早晨有几只鸟飞过窗前,几只是黑的,几只是白的,几只是花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啊。”
“我只看了一眼。”
“我根本什么都忘不了。”
过目不忘是天赋异禀。
想忘却忘不了是痛苦的源泉。
对于七岁的沈仙卿来说,生生死死的论调太成熟,太沉重,太深奥。
他能记住娘亲教给他的面对生死的道理。
因为过目不忘,他也能记住很多他的娘亲没有教过的道理。
他比同龄人知道的道理太多。
但他怎么可能做到理解这些道理呢?
他的智慧还不足以将记忆当做珍贵的回忆,将回忆当做陪伴生命成长的宝物。
他只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失去了。
今年的花谢了,明年再开的花不是今年的花。
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失去他的爹和他的娘,失去爹娘的爱护与陪伴。
在沈家,他将是孤身一人。
他还没有做好面对孤单的准备。
他平时不露悲愁之色,活泼欢快,好像根本不知爹的绝症和娘的决心,只是因为他已知道,爹的死和娘的死是绝对无可避免的。
他治不好爹的病症。
他拦不住娘的决心。
对这两件事,他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他不想接受这两件事,但他不得不接受。
于是,他接受了爹娘的教诲:日子是要过的,该怎么过,就要怎么过的。
他看到爹娘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也只能学着若无其事地过日子。
渐渐的,他好像真的能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了。
渐渐的,他的爹娘也好像真的相信了他能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了。
渐渐的,他被认为可以在爹娘离去后正常地,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了。
爹和娘对他说,他们可以安心了。
他没有否认,欣然且骄傲地应承了这种说法,得到了“聪明”、“懂事”和“长大了”的评价。
然后,他愈发表现得接近“聪明”、“懂事”和“长大了”。
过目不忘能让他重复很多大人才能懂的话,懂的道理。
这让他看起来异常地成熟,看起来是真的懂了很多成熟的道理,看起来不是个七岁的孩子。
但他终究是个七岁的孩子。
当沈家无其他同龄人时,他可以与大人们随波逐流。
当沈家有了其他同龄人时,他的孩童的天性无法一直被压抑,被隐藏。
无情的关怀的温柔眼波戳破了他的伪装。
他的情绪释放了。
他无法再掩饰对死亡带来的失去的恐惧和抗拒。
所以,他要无情好好活着,努力活着,一定不要死。
这并不是他对无情一个人的希望,而是对所有有生命之物的希望。
他已略懂生命的可贵,逝去的恐怖。
然而,面对沈仙卿的哭诉,无情无法做到感同身受,连同情都做不到。
无情是为剑道而生的。
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是没有亲情的,唯有剑道作为联系。
他的父亲无情庄主是他在剑道上的领路人。
拥有过人天资的他自己痴迷剑道,早已把剑道作为终身的至高追求。
他可以为了剑道奉献自己的生命。
如果他此生无法追求至高无上的剑道境界,那么,为剑道献祭,死在剑下,是他的最好的,最完美的归宿。
于他而言,生命在剑道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生命并不珍贵,哪怕唯有拥有生命的他才可能追求剑道。
他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活着,是为了追求剑道创造条件。
剑道于他是神圣的。
他走在这条神圣的路上,渐渐地,不扰他物,亦不为他物所扰。
他的冷漠、孤僻、沉默寡言是因为他已经无暇,也不愿浪费精神在剑道之外的事情上。
七岁的孩子居然已经选定了此生之道!
这在很多人看来是可笑的。
但七岁的无情就是选定了自己的道且根本不在意其他人觉得这件事是不是可笑的。
追求剑道是无情的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
能够挑动无情的情绪的本来应该唯有剑道。
在今日以前,他自己亦以为除了剑道之外,再无其他存在可以挑动他的情绪。
但在今日,他发现,除了剑道之外,沈仙卿也能挑动他的情绪。
那情绪不是对剑道的痴迷狂爱,是他不懂的微妙情绪。
那微妙的情绪让他无法对沈仙卿置之不理,甚至可以令他暂缓拿起他痴迷的剑。
沈仙卿的夸赞会让他展颜一笑。
沈仙卿的泪会让他心中一慌。
沈仙卿的哭诉会让他心弦颤动,不能不在意。
他对沈仙卿所说的生生死死不感兴趣。那生生死死的人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他只是不想看到这张脸上的痛苦和泪水,仅此而已。他为何不想看到痛苦和泪水出现在沈仙卿的脸上的原因是他不知道,也不关心的。他只是凭感觉罢了。正如他爱剑,没有理由地爱剑。
然而,他不懂得如何让沈仙卿从痛苦和泪水中解脱出来,因为他不懂沈仙卿对生命的执着的挽留是为了什么。
跟沈仙卿不同,追求剑道的无情是享受追求剑道过程的孤独感的。
他的父亲陪他练剑只是为了教导他剑术,看他的剑术,不是看他。
他勤勉练剑只是为了练剑,不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与赞赏,更不是为了扬名立万,让无情山庄的名望更上一层楼。
他和他的父亲即便同处一室,互相也是不干涉各自的精神世界的。
可以说,他本来就生活在孤独中。
他从不觉得孤独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孤独能让他心无旁骛,反而于他好处多多。
沈仙卿惧怕孤独的到来。无情享受孤独的包围。
他们的孤独并不相通。
所以,面对眼前的状况,无情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从来没有被安慰过,故而,不知道通常的安慰人的手段。
他有些犯难了,生平第一次在剑道之外的事情上犯难了。
他静静看了沈仙卿一会儿,还是对如何安慰人没有头绪,只能凭感觉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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