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治于神者

　　次日的清晨，还没到鸡鸣的时分。中行业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庄中的家老突然敲响了他的房门。

　　“东主！东主！”室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门口有些客人来访，说是想在庄上暂歇一阵子。”

　　“就照着平日一样接待就是了。先他备个房间，如果有需要就稍微接济些钱币。”中行业只是睡眼惺忪地答应道，但是并没有打算起身来查看。

　　听到这声通报，中行业是觉得有些奇怪的。中行业这些年年纪大了，而成年的子侄又都在外面谋生，庄中的零碎小事已都交由这位家老来打理。室老本是庄中众家臣之长，一向办事稳重，为人伶俐。而且他跟随自己多年，很清楚自己的作息和喜好，本应知道自己还不到起身的时候。

　　中行业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难道是来客要见我？现在也太早了，等白天闲暇的时间再安排吧。”

　　“额，这次的客人说，他们来的有两百来人。”　家老的语气有些犯难，　“领头的客人自报说他是　……”

　　“两百来人？”中行业吃了一惊，没等家老的话说完，就把他打断了。

　　中行业是广交朋友的性格，到他庄上的访客，他几乎是来者不拒的。可是两百多人一起来投庄这样的事情，他可是头一次遇见。于是他连忙改了口：

　　“来的有这么多人，那可就算了。庄子里的地方只有这么大，再招待两百个人也太勉强了。还是对付些钱货，打发他们走人就是了。”

　　“可是，来的人说他自己是……宋国的墨翟。”家老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说完了。

　　“是谁？”中行业一听，顿时没有了睡意，掀开了被子，然后又掐了掐自己的手。可是他一时不敢相信，只怕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听错了。

　　“是宋国墨翟。”家老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他似乎明白东主的困惑，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好像就是曾在十多年前，步行千里，止楚攻宋的那位。”

　　中行业坐不住了。他立刻把家老叫了进来服侍他换上衣服。

　　“庄上的空房还有多少间？”

　　“如果把台榭那里水边停着的几条船收拾收拾，可能还可以再多睡几十个人。可能还有一两个空着不用的马厩，也收拾出来的话，庄上的地方也许还勉强够用。”家老一边收拾服饰，一边说道，“好在他们说，他们的衣食可以自理，不必我们挂怀。”

　　“让人家睡船上睡？马厩里？这些主意你怎么想得出来？”中行业眼睛一瞪，反问道。不过他自己想了想，也明白过来这是家老没有办法的办法。在找到别的住处之前，恐怕这是唯一可以救急的方案了。

　　于是他的语气又稍微和缓下来：　“我们赶紧先去把人请进来。庄里地方不够，就先按你说得安排。等白天了，我再来想办法。”

　　自从周王室由于王畿沦陷而被迫东迁，战火已经燃烧了数百年，却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甚至在最近的几十年中，日新月异的攻城装备和战术，还逐渐将那些曾经勉强可以挽救人们生命的坚固城垣，变成了一个个无法挣脱的囚笼。

　　每一年都有许多人在战火中失去了生命，还有更多的人背井离乡，亲族流散。可是礼崩乐坏之下，战争频繁的甚至已经不需要理由，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麻木于这种命如草菅的世道。

　　十多年前，为了试验一种名叫云梯的新式的攻城武器，楚王就打算用宋国的都城来做祭品。这个战端听起来荒唐，但是却又真实的无可改变。

　　可是墨翟却站出来说，他要阻止这场战争。

　　一开始没有很多人相信这个家世微末的布衣的痴人说梦。百年前曾有来自各国的卿贵，和衷共济，想通过晋楚这样的大国之间相互制衡来实现和平，所以有了设计精巧的弭兵之会。可是很快他们就失败了，诸侯之间的力量此消彼长不断变化，使得那种精心设计的平衡往往会被轻易地打碎。

　　而墨翟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一条看上去更艰难的道路。

　　没有人知道他独闯龙潭的勇气和坚决是哪里来的。或许那是他天授的才学，或许那是他是在一个个危险的前线洗炼出的经验。总而言之，当他站在即将发动对宋国的进攻的楚王面前的时候，手无寸铁的他却似乎堪比拥有十万雄兵一样的信心。

　　向楚王献策攻宋的公输盘，被他在言辞道义上挫折，被他在战术推演中击垮，被他在命悬一线时摧毁。墨翟就这样，在楚王面前从容而无懈可击地展示了楚王那引以为傲的战争机器，其实是多么的不堪一击。（1）

　　理所当然的，蠢蠢欲动的楚王放弃了；已经开动的战车停下了；危如累卵的宋国得救了；目瞪口呆的天下人又开始相信了。这个墨翟，燃起了他们已经在对战争的麻木中开始腐朽的，关于和平的理想。

　　不论再多的财富，也不能让中行业忘掉他在朝歌，邯郸和柏人这几座城邑中流浪辗转的危难童年。（2）昨晚和许琢随口的几句闲聊，就足以让他又忆起这段时光。在那里，他见过了太多因为围困和饥饿而渐渐丧失光彩的面庞和眼眸，甚至连他自己也差点不能幸免。在他继承了家业之后，常常慷慨地救助那些落难的访客，也多少是因为，他害怕看见人眼中那种由于失去希望而产生的混沌色彩。

　　所以当他听到墨翟的故事时，中行业也开始重新相信他童年曾经有过的关于和平的梦想。他觉得墨翟简直是一个神祗，他自己只能救得了眼前的人，可是神祗，或许可以救得了天下人。

　　中行业步出庄子的时候，果然看到门外乌泱泱地站着一大群人。

　　为首的一个衣裳略有些粗陋的中年布衣。他见到中行业出来，便主动迎上来。没等来人说话，中行业已经按不住心中的激动，不等中年人开口就先问道：“请问哪位是墨先生？”

　　“正是在下。我还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没想到竟是中行公亲自出来相迎。”那人乐呵呵地笑道。

　　中行业愣住了。这个人确实精神抖擞，可是这身衣物着实褴褛了些。他知道墨翟由于那场功劳，后来做了宋国的大夫。虽然听说他崇尚简朴，可是一国大夫，怎么也不至于是这副模样。

　　中行业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尴尬又小心地问道：“额……我问的是，墨翟墨大夫？”

　　“没错，正是在下啊。”中年人瞧着中行业的神色和称呼，大概也明白了他的困惑，便坦然说道，“不过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夫了。我刚刚被宋国逐了出来。如今和我那个老对手一样，也成了新郑东门下的丧家狗了。”（3）

　　在新郑城的另一端，西宫里已经快要到了早朝的时候。

　　公子骀正在寺人的协助下，做着上朝前最后的准备工作。虽然有了昨天的经验，可是公子骀还是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角色。还没有见到朝臣，可是公子骀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呼吸也不是正常的节奏。对着镜子里那个神情僵硬的男人，他简直认不出那是他自己。

　　昨天被他央着来帮忙的公子萏，如约寻了过来。公子骀从镜子里看到了她，她手上还拿着一些记事用的缣帛和软笔。（4）

　　“孟兄，孟兄。”公子萏看到公子骀仍是一脸紧张，便轻轻地唤了两声。

　　“你来啦！怎么了？”公子骀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有了说话的力量。

　　“放松，放松。你一会儿在朝上坐着的时候，什么也别想，也不要刻意地记什么东西。记得有我在你后面，不要慌，好么？”公子萏尽量地让声音显得温柔而可靠一些。

　　公子骀听了这话，眼睛里似乎都有些温热了，一脸感激地点点头。

　　“你想要穿什么样的衣服？等到伯兄回来了之后，你尽管和我说。就算你想要的是青龙麟，白虎皮，朱雀羽，玄武甲，我也要给你求到。”

　　“……你千万记住，连织绣的活计你都不要去想。”公子萏哭笑不得。

　　公子骀赶紧闭了嘴，又努力点了点头。

　　整理好了仪容，公子骀便被寺人们簇拥着往正寝去了。公子萏也随在众人后面来到了正寝。她叫寺人在一座屏风后面置了一张席位，悄悄地坐了下来，将手中的缣帛展开放好。只见几个汗湿的手印，在素色的缣帛上留下了清楚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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