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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贺嘉从阳台回到客厅,墙上电子万年历上时间指向午夜十二点。

  王运还在客厅中坐着。

  王运比她大三岁,她今年三十四岁,王运三十七岁,同毕业于J师大,在大学毕业那年结婚,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王运也是凤里村人,只是他父亲有出息,上学时成绩好,跳出农门进了省城,在省城结婚生子,王运是实打实的城里孩子,只在过年时随父亲回凤里村探亲,住上两三天就走,在凤里住过最长的日子,就是去高考那几天了。

  他上学时学习成绩很差,高三复读了两年没考上大学,第三年他父亲动用关系,把他学籍转到曲水中学,上学还是在省城,高考回曲水中学参加,就是那一年才考上大学的。

  贺嘉怀疑,其实那年他也是没考上,是他父亲走了后门帮他弄到录取通知书的。她的怀疑不是凭空而来,J师大的录取分数极高,王运成绩很烂,之前复读两年,连大专都没考上,突然考了本省重点大学,不大可能。

  论家境论生活环境,王运比贺嘉好太多,毕业后的发展,却天差地别。两人在王运父亲的帮助下一起进了中心区教育局,贺嘉步步高升,王运却十年如一日,还是教研室科员。

  他没上进心,也没才干,不爱工作,不嫖不赌不交际,烟酒不沾。儿子出生前,最大的兴趣是给贺嘉做饭,早中晚三餐都自己做,早上早早起床做早餐,中午溜号回家做了饭提到单位给贺嘉吃,晚上贺嘉如果加班,同样送饭。儿子出生后,贺嘉就没有操心过,把屎把尿洗尿布洗衣服喂饭全是他,大些,接送上幼儿园,接送上小学,辅导孩子做作业,都是他。

  全单位都知道王运贤夫之名,王运父亲曾悲哀地说,他们夫妻俩个生错性别了,王运就该是女的,贺嘉应该是男的,他不指望王运有什么出息了,只希望贺嘉能看在王运为家庭做牛做马的份上别变心。

  王运少年时就长得很普通,人到中年,发福了,形象更加难以入目,身材肥胖雍肿,啤酒肚高高凸起,眼角皱纹深而密,眼睑微肿,双下巴,不知是不是厨房站多了,脸庞皮肤油腻腻的好像伸手一摸能捋一把油下来,长期家庭主男的生活,也使他与社会严重脱节,开口都是柴米油盐居家过日子的琐碎事。

  与他相反,贺嘉小时黑黑瘦瘦不起眼,高中时只是五官清秀,上大学时算得上小美人,工作后,却一年比一年漂亮,五官迟来的长开了,艳光逼人,长期上位使她美丽之余,又添了自信从容,优渥的家庭条件,使她的穿衣打扮莫一不透着低调的奢华,极有韵味。

  两人有一次一起出席一个宴会,竟然被人误会是父女。

  贺嘉有几分尴尬难堪,王运却美滋滋快活的很,宴会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到处炫耀。

  有人提醒他,小心贺嘉太优秀甩了他,他不以为然说:“不可能,嘉嘉不可能跟我离婚。”

  贺嘉不知道他的自信来自哪里,可是,她确实从没想过跟王运离婚。

  她想,不能跟王蕴结婚,跟谁不是过呢。

  贺嘉与王运结婚四年才生下儿子,她一直避孕,怀孕纯属意外,她纠结了很久,想流产,在医院门口徘徊了一天,最终打消了念头。

  她想,已经结婚了,再也不可能有跟王蕴的孩子,跟谁生孩子不是生呢。

  得知她决定生下孩子的那晚,王运呜呜哭了大半夜。

  儿子六个月大,他拿了一份绝育手术书给贺嘉。

  “戴避孕套怕有意外,吃避孕药对身体不好,我做绝育手术了。”

  贺嘉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儿子,但是,她满足儿子所有的愿望,儿子没提的,她也想办法满足。

  她将她小时候渴望得到而得不到的,竭尽全力给儿子。

  她小时候看着同学吃冰棒,喉咙干渴冒烟,不住舔嘴唇,现在,家中两个冰柜,一年四季冻着雪糕甜筒冰棍。她小时候看着同学吃水果,想像着水果酸酸甜甜的味儿,馋得直淌口水,现在,家里水果盘里每天至少有四样水果,从没空过。她小时候没有新衣服穿,现在,她给儿子买很多很多衣服,有的儿子只穿一次,有的甚没穿过就换季了又长个不合身了不穿了,她从来不觉得浪费。她的父母从不肯望她一眼,她一回家,就会喊儿子,说“轩轩,妈妈回来了”,抱抱亲亲儿子。她工作很忙,可是只要儿子说想妈妈陪他出去玩,她立即推掉工作,陪儿子到游乐园玩公园玩,陪儿子城市里闲逛溜达。她的父母对她很粗暴,没有半点耐心,嘴里总是把她贬得一无是处,她就从不冲儿子发火,她嘴里儿子永远是最棒的,是最好的。

  今晚之前,贺嘉一直以为,王运和儿子会一直伴着她直到生命终结。

  “轩轩这次月考又得了年级第一名,这是试卷,给你看看。”王运绽起讨好的笑容递了一张试卷给贺嘉。

  儿子是他们唯一的话题,以往,只要与儿子有关的,贺嘉再不耐烦都会仔细倾听,配合王运,今晚,她没这个兴致和耐心。

  “晚了,不看了。”贺嘉推开试卷,起身往卧室走。

  王运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问:“刚才是方芳找你吗?又是同学聚会?你不回去参加吧?”

  贺嘉停下脚步,蓦地回头,王运眼里的惊惶紧张落在眼里。

  “你怕什么。”她想问,出口却是,“参加,明天一早我就走。”

  她无意了解王运,也不想让王运了解她。

  “我带轩轩跟你一起回去,可以吗?”他很急切,破笛之音。

  贺嘉压压太阳穴,烦躁而粗暴地说:“我一个人回去,你跟轩轩别跟了。”

  “凤里也是我家乡,我想回家乡看看。”王运讷讷的,气势危弱。

  “那等我回来你就去吧。”贺嘉淡淡说,撇下王运,转身出门,进了客房,锁上门。

  ***

  贺嘉自己开车回乡,早上五点出发,下午三点到达曲水镇。

  记忆里的泥土路平房不见了,宽阔的四车道,中间隔离带,两旁绿化带行人道,路两旁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十六年,正是国家改革开放飞速发展的时期,不只特区和大城市,全国各地都日昇月异。

  从镇上到凤里的土路果然修成水泥大道了。

  贺嘉没有迷路,生活了十八年,闭着眼就能想像出家乡的阡陌分布。

  凤里村与外面一样也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昔年贺嘉生活过的寨子已被逼到角落,一座座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四合院新厝场取代了寒碜的老厝,水泥路在新厝寨寨门止,不能再往前开了,新厝外的小路通往老厝,贺嘉下车,步行往老厝走。

  路上小孩和老人好奇的看她,有几个她认识的老人,她没开口打招呼,在家乡时,她就从来不跟人说话,除了王蕴。

  走在狭窄的巷道里,看着两旁低矮破败的房屋,恍如隔世。

  两家的房子紧挨着,中间一堵墙共用,王蕴家的房子先到,贺嘉在门前站住,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发抖。

  她以为,她忘了这个人,忘了儿时的那些事,可是站在这扇古老的木门前,忽然间就知道,什么都没忘,点点滴滴,深刻在脑子里,骨肉血脉里。

  木板院门紧闭,风吹日晒雨淋年月久远,灰里带暗黄,表面粗糙不堪,门板与门板之间缝隙很大,里头寂然无声,贺嘉凑近,透过缝隙,只见大敞的堂屋里前一只木椅。

  贺嘉走到自己家门前。

  同样的破败,同样的深刻岁月痕迹,推门进去,小时候觉得很大的房屋,只觉低矮逼仄。

  各处很干净,地面没有灰尘,墙角没青苔,堂屋空荡荡的,不用进各个房间看,也知没人居住,打扫的人,想必是王蕴。

  贺嘉走进右侧厝手房,那是她在家时的住处。

  没有她父母以及姐姐弟弟房间里那样的架子床,两张条凳撑起一块一米宽的床板就是她的床。没有书桌,只有一张高四十公分,凳面长宽各三十公分的小板凳,小时候,她跪在地上趴在上面写作业,大了,坐在床上趴在上面写作业,那张小板凳从她上小学起陪伴她到高考完,她的父母从没想那么小的板凳面,双臂横着都搁不开,怎么写作业。

  与小板凳和木板床一起陪伴她的,还有紧挨着王蕴家的那面墙上的一个小洞,小洞被一张颇有年代特色的女明星方舒的挂历挡着,贺嘉记得很清楚,挂历是她六岁那年的除夕夜贴上去的。

  贺嘉出生的那一天,父亲忙着照顾她母亲,五岁的哥哥跌进池塘淹死,邻居过来报讯时,她刚好呱呱坠地,父亲红了眼,骂她是丧门星夺了儿子的命,当场要摔死她,产婆和邻居死命拦着,她保住了一命,在家中,却也成了肉中刺眼中钉。

  父母把丧子之痛发泄在她身上,动辄打骂,不给吃饭,长到十八岁,高考离开凤里前,她从没穿过一件新衣服,穿的都是姐姐淘汰下来的。

  她没人带,父母出去下地干活,会带上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却把她扔家里,由她在地上爬,饿极了抓泥巴吃。三岁时,母亲生下弟弟,她以为家里有儿子了,自己害死哥哥的罪责在父母心中会轻一些,父母会对她好一些,然而没有,怕她害死弟弟,父母对她更忌恨了,勒令她每天呆自己房间里,不得出门,别冲撞弟弟。

  一年一年大了,父母的打骂,姐姐的冷眼让她越来越难受,一日三餐只能吃一餐或二餐,还吃不饱时时饿肚子更熬得难受,那一年除夕,她想哄得弟弟开心进而讨父母欢心,黄昏,团年饭吃得早的人家放起鞭炮,她悄悄走出家门,挨家挨户门前在鞭炮纸里翻找,寻找没炸的哑炮,她找到了十几个,捧在小手里,高高兴兴地回家,捧到弟弟面前,弟弟伸手,还没来得及接过鞭炮,父亲的巴掌如大蒲扇将她倒地上,紧接着,雨点似的踹踢落到她身上。

  母亲从灶下冲出来,大骂:“害死了你哥哥不算,你还想害死你弟弟啊!你这个丧门星,就不该让你活下来…… ”

  他们说,玩鞭炮危险,她捡鞭炮给弟弟玩是想害弟弟。贺嘉不明白,既玩鞭炮危险,他们为什么还给弟弟买,她捡的那样的鞭炮,他们明明给弟弟买了好几挂。

  暴打一顿后,贺嘉被提扔进厝手屋,没得吃饭。这一天的早饭午饭她都没吃,父母说她不听饭,她不知道她哪里不听话了,她一整天呆在屋里,早饭时她闻到饭香,忍不住拉开房门往外探头看了一下就被骂了不让吃饭。中午饭时,他们吃饭,没人喊她,她饿得受不了,不敢再拉门,只敢站在门后面轻轻敲了敲门板,母亲冲过来,推开门,兜头就是一顿痛骂,说她不听话。

  贺嘉饿得难受,肚子一阵接一阵的绞疼,身上被踢打的地方也疼,整个身体没有一个地方好受,以往她连哭出声都不敢哭,只是咬着被子叭哒叭哒掉泪,这一回,她没忍住,也或许是外头此起彼落的鞭炮声给了她胆子,不怕被听到,她低低哭了出来。

  鞭炮声的间隙,墙壁忽然传来笃笃敲击声,稚气的声音好奇地问她:“大过年的,有新衣服穿,有红鸡蛋吃,有压岁钱拿,你干嘛哭啊?”

  那是贺嘉第一次和王蕴说话。

  在那之前,她少少的几次出院门看见过王蕴,她不知道王蕴几岁,他比她高,比她好看,他没爸,他爸在他三岁时就死了,可是他妈疼他,他妈是镇上中心医院的护士,吃国家粮,有工资,比务农的村里其他人家境好很多。他的衣裳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他不玩泥巴,不下池塘摸虾抓鱼,不爬树掏鸟窝,他家堂屋靠天井处摆着一张书桌,书桌后一把交椅,他总小绅士一般,坐在书桌前,端端正正背诗,写字。

  贺嘉的哭声哽在喉间,惊恐害怕,又莫名欢喜,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跟她说话,还是善意的关切的。

  也许是实在太难受了,也许是才六岁的她实在捱不下去了,她抽泣着,断断续续,把她的处境毫无保留告诉一墙之隔的小男孩。

  “你爸妈怎么能这样对待你,我去找他们理论。”王蕴愤愤叫,小拳头打在墙壁上。

  贺嘉惊得瑟瑟发抖,“你别找他们,你找他们,回头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她不知死具体是什么,却从父母骂她的话中得出结论,那是比毒打还痛苦的境地。

  “好,我不找他们。”王蕴极快地答应她,没有坚持已见。

  墙壁那头没了声响,贺嘉害怕他答应了没做到,还是来找他父母,侧耳倾听,外面没有声音,稍安心些,又很失望,她渴望听到王蕴的声音,过去的日子里,她听到的只有父母的责骂,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听她说话。

  墙壁忽然响起咚咚声,不似敲击,倒像是拿火棍锥子在凿墙,贺嘉呆呆看着一颤一颤的墙壁,大年夜的鞭炮声越来越响,遮盖了动静,沙子渗杂少许水泥的墙面在一个小时后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洞。

  “成功啦!”小男孩快活地叫,咚咚脚步声响起消失,不一会儿,一个染红了蛋壳的鸡蛋从小洞滑了过来,“给你,快吃,吃完了蛋壳扔过来我收拾掉,再给你拿别的吃的。”

  贺嘉抓起红壳蛋,甚至连剥壳都来不及就往嘴里塞。

  王蕴凑到墙洞看她,急得大叫:“蛋壳不能吃,剥掉,快吐出来,剥掉再吃。”

  他后来又给贺嘉递过来肉卷,肉包子,那是贺嘉从没吃过的美味,她吃了自记事以来,最饱最好的一顿饭。

  后来,这个小墙洞越弄越大,王蕴通过这个小墙洞,每日三餐给她送食物,趁着她父母不在的时候,教她认字,教她算术,都她背古诗,她知道他跟她同是六岁,然而已经上一年级了。

  “你也要上学,我妈说,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得上学,好好读书,考大学。”王蕴说。

  贺嘉也想上学,听说上学一学期要交两元学费,她绝望了,“我爸妈不会给我上学的。”

  “我来想办法。”王蕴说。

  他在外面散布谣言,说贺嘉父母小气吝啬,连给女儿上学都不肯。

  人活一张皮,初中高中不给上的家庭很多,小学不让上的却少见,这一年九月,贺嘉的父母被迫给她交了学费把她送进学校。

  王蕴升二年级了,贺嘉想和王蕴一起,老师不同意她直上二年级,双科从来都是满分的王蕴主动降到一年级,为此从不打骂他的王妈妈第一次打了他,王蕴咬牙不退让,王妈妈心疼他,被迫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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